晨光透过竹窗棂的细缝漏下来时,陆池正蜷在被子里数睫毛。
竹片的纹路在青砖地上织出碎银似的影,风一吹,那些光斑就顺着廊柱滚到床脚——像江起昨夜睡前,偷偷往他枕头底下塞的桂花糖,甜得连梦都浸着蜜。他动了动,身侧的被褥还留着江起的温度,却已经凉透了——显然是天不亮就起了身,去码头盯那批桐木。
床头柜上的青瓷碗压着张纸条,釉面还留着江起指尖的温度。字迹是熟悉的凌厉,却刻意放软了笔锋:“粥里泡了湘莲,温在煤炉上。码头的事忙完就回,中午带你去西街吃馄饨——跟王老板说,多放虾籽,少搁葱。”
陆池指尖抚过“馄饨”两个字,墨痕里还藏着江起昨夜蘸的茶渍。西街那家馄饨铺他去过三次,每次都是江起替他排队,跟老板熟稔得能开玩笑:“老王,我家小池爱吃你家虾籽,多舀两勺,葱花儿给挑干净。”老板总笑着应,说江起比他亲儿子还贴心。
他慢悠悠爬起来,赤脚踩在凉丝丝的青砖上,去净房洗漱。铜盆里的水还温着,是江起临走前兑的。擦脸时,镜子里映出他发红的耳尖——昨晚江起咬着他耳垂说“等你醒了,粥刚好温”,现在想想,连耳尖都还留着当时的热。
端着粥碗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风裹着竹香扑过来,粥面的莲子浮浮沉沉。陆池舀起一颗,咬开时粉糯的甜香漫开——是湘莲,江起上周特意从湖南捎回来的,说“安神,比普通莲子好”。他喝着粥,听见院外传来“吱呀”的担子声,抬头就看见林伯弓着背进来,竹扁担压得肩膀发红。
“小池,早啊。”林伯擦着汗,把担子放下,往院里探了探头,“江起那小子去码头了?今早我看见他在船码头跟老周磨嘴皮子,脸红脖子粗的,就为那截桐木——说要给你做把最好的琴。”
陆池的脸微微发烫,指尖绞着粥碗的瓷边:“麻烦林伯了,他就那样,认死理。”
“认死理好啊。”林伯从怀里掏出个用旧布包着的册子,纸页边缘泛着黄,脆得像晒了整个夏天的荷叶,“前儿你托我找的《琴谱》,我家老爷子翻了三天旧箱子,总算寻着了。就是这纸……”他用指腹蹭了蹭纸页,“年头久了,翻的时候轻着点。”
陆池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本《琴谱》他念叨了半个月——是本失传的古谱,里面记着首《凤求凰》的残谱,他只在书肆见过拓本,没想到林伯真寻着了。他接过册子,指尖刚碰到纸页,就闻到股淡淡的墨香——是松烟墨的味道,江起常用的那种。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江起半夜跑遍老城的旧货摊,又怕他嫌贵,托林伯转交的。
“谢谢林伯。”他声音里带着点颤,翻开谱子,第一页是小楷写的“凤求凰”,笔锋秀丽,像极了江起写起字来歪歪扭扭却认真的样子。
正沉浸在谱子里,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重,带着桐木的清香,还有江起粗重的喘气。陆池抬头,就看见江起扛着截半人高的桐木站在门口,蓝布褂子湿了大半,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鼻尖还沾着点黑印——定是船老大的烟袋锅子蹭的。
“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他把桐木往地上一放,震得廊下的竹椅晃了晃,“这可是百年桐,船老大说比金子还贵,我跟他磨了半个时辰,把上次你说爱吃的桂花糕都塞给他了,才肯松口。”
陆池看着他脸上的黑印,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去屋里拧了块湿帕子:“多大点事,至于弄成这样?”
“怎么不至于!”江起捉住他的手腕,把帕子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指腹蹭过陆池的手背,“给你做琴啊,自然要最好的料子。你上次说旧琴音色闷,这桐木不一样——等做成了,弹《流水》能惊起满院的蝉。”
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额角的汗滴在帕子上,晕开小小的湿痕。陆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得发疼。他知道江起不懂琴,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却把他说过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哪怕是随口提的一句“旧琴闷”,也会当成天大的事来办。
“先洗手吃饭。”他拉着江起的袖子往屋里走,“粥还温着,林伯送了琴谱来。”
江起脚步一顿,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你知道了?我就是看你总翻旧谱,想着……”
“想着我又该骂你乱花钱了。”陆池替他说完,却在转身拿碗时,悄悄红了耳根,“琴谱很好,替我谢谢林伯。”
午后的阳光更暖了,江起蹲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把锛子——是从张木匠那借的,刃口还带着锯末。他显然没做过木工活,锛子拿得歪歪扭扭,第一下就蹭到了手背,红了一片。
“小心点!”陆池端着茶站在旁边,忍不住提醒。
“没事。”江起咧嘴笑,把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沾着木屑的小臂,“这桐木硬得很,得使点劲。”
他重新握住锛子,对准桐木的边角,一下一下削着。木屑飞溅得满脸都是,有的沾在睫毛上,有的落进衣领里。陆池搬了把竹椅坐在旁边,翻开琴谱,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音符。阳光透过竹丛洒在江起的侧脸上,他皱眉的样子、抿唇的样子、被木屑迷了眼时使劲眨眼的样子,都比琴谱上的字更让人移不开眼。
“江起,”陆池忽然开口,“你会弹《凤求凰》吗?”
江起手里的锛子顿了下,抬起头,鼻尖沾着片木屑:“知道啊,不就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那首?”他放下锛子,凑到陆池身边坐下,膝盖蹭着陆池的腿,“你想弹这个?”
“嗯。”陆池指尖点在谱子上的某个位置,“就是中间少了两个音符,我总弹不对。”
江起凑过去看,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在他眼里跟天书似的,他却认真地指着其中一行:“这个符号是不是跟旁边那个很像?会不会是抄错了?”
陆池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眼睛忽然亮了——果然是!那个被虫蛀了一角的音符,和上行的某个符号几乎一样,只是少了个小尾巴。他赶紧找出笔墨,在谱子上补全,指尖抖着弹了两句,琴音忽然流畅起来,像山涧的溪水绕过石头。
“你可真厉害!”陆池惊喜地抬头,撞进江起含笑的眼里,“明明不懂琴,却比我先看出来。”
“那是。”江起得意地扬起下巴,伸手把他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他的耳尖,“也不看是谁的人——你的事,我自然上心。”
陆池的脸“腾”地红了,把琴谱往他怀里一塞:“不正经!快去弄你的木头。”
傍晚时,江起终于把桐木削出了个大致的形状。虽然歪歪扭扭,却能看出琴身的轮廓——首尾微翘,像只栖息的凤凰。他献宝似的捧到陆池面前,手在裤腿上蹭了蹭:“你看,像不像?”
陆池忍着笑点头:“像,特别像。”其实更像块被啃过的骨头,但他没说——怕伤了江起的心意。
“等晾干了,就请张木匠帮忙打磨。”江起小心翼翼地把木料搬到屋檐下阴干,指尖抚过琴身的纹路,“到时候你就用它弹《凤求凰》给我听,好不好?”
“好。”陆池看着他被木屑划破的指尖,伸手轻轻握住,“弹给你一个人听。”
他的手裹着江起的手,指腹蹭过对方的茧子——那是握锛子磨出来的,粗糙却温暖。江起的手颤了颤,反握住他的,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小池,我……”
“嗯?”
“没什么。”江起笑了笑,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是觉得,能给你做把琴,真好。”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坐在石桌旁吃饭。桌上摆着陆池炒的青菜,脆嫩得能咬出汁水;江起买的酱鸭,肥而不腻,皮色红亮;还有一碗莲子羹,甜而不齁,是江起早上熬的。
江起正低头给陆池夹鸭腿,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陆池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说:“江起,明天集市有卖糖画的,说是有做琴样子的。”
“去啊!”江起抬头,眼睛亮得像孩子,“我早就看见了,那糖画师傅的手艺好,能把琴身刻得跟真的一样。到时候我们买个大的,挂在屋里。”
“好。”陆池咬着鸭腿,嘴角沾了点酱汁,像只偷吃东西的猫。
江起拿出帕子,替他擦掉嘴角的酱汁。指尖故意在他唇角多停留了会儿,惹得陆池拍开他的手:“又耍流氓。”
“就耍你。”江起笑着,把帕子塞进他手里,“谁让你可爱。”
夜色渐深,竹影在地上轻轻摇晃。桐木的清香混着饭菜的香气漫在院里,陆池靠在江起肩头,听着他絮絮叨叨说张木匠的手艺——说张木匠打磨琴身要用细砂纸,说要做个象牙的琴轸,说下个月要去山里采松香做琴弦。
“江起,”他轻声说,“等琴做好了,我们去后山的竹林弹吧。”
“好。”江起搂紧了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再带壶桂花酒,弹到月亮落山。”
陆池的手指缠着江起的衣角,感受着他的体温,闻着他身上的桐木香。他忽然觉得,那些残缺的琴谱、笨拙的木工活、沾着木屑的指尖,都是生活最好的馈赠——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把“我想你”藏在每一块桐木里,把“我爱你”磨进每一道琴身的纹路里。
月光爬上墙头时,江起忽然说起明天的事:“明天我去集市买糖画,你在家等着。”
“我跟你一起去。”陆池抬头,“我想看看那个琴样子的糖画。”
“好。”江起笑了,“我们一起去。”
风裹着竹香吹过来,桐木的清香在院里绕圈。陆池靠在江起肩头,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就是这样——有人为你寻遍全城的琴谱,有人为你扛回沉重的桐木,有人把你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连梦都是甜的。
“江起,”他轻声说,“我好幸福。”
江起的胳膊收紧了些,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我也是。”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琴身上最温柔的曲线。远处传来虫鸣,近处是竹影摇晃的声音,还有江起沉稳的心跳——这就是他们的日子,平淡却温暖,简单却珍贵。
就像那把还没做成的琴,虽未成型,却已经有了最动人的旋律。
夜更深了,陆池迷迷糊糊地睡着。江起抱着他,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发顶,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想着:等琴做好了,一定要弹《凤求凰》给小池听。不是为了什么古谱,不是为了什么名声,只是想让他知道——
我喜欢你,比任何琴音都深,比任何月光都长。
风裹着桐木香吹进来,陆池在睡梦里笑了。他梦见自己坐在后山的竹林里,弹着江起做的琴,江起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块糖画,笑得像个孩子。
而那些琴音,绕着竹影,绕着月光,绕着他们的爱情,一直飘,一直飘,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