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落霞镇时,陆池正趴在车窗上数老槐树的年轮。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阳光透过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在轻轻眨眼。江起忽然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掌心的温度混着淡淡的松香——那是清晨在山脚下折松枝时沾的。
“别数了,”他的声音贴着耳廓,带着点痒,“再数,树都要被你数老了。”
陆池扒开他的手,睫毛扫过掌心,惹得江起轻颤。“我在想,”他指尖划过车窗木框的纹路,那纹路像极了爷爷旧木箱上的雕花,“爷爷当年是不是也在这棵树下等过?”
江起往他身边凑了凑,马车颠簸间,肩膀撞在一起。“说不定还偷偷刻过字,”他低笑,指尖在陆池手背上画着圈,像在描摹什么隐秘的图腾,“比如‘望川到此一游’,旁边还画个小乌龟。”
“你才是小乌龟!”陆池拍开他的手,却被反握住手指,十指相扣。马车碾过石子的轻响里,他忽然觉得,掌心相贴的温度,或许能熨平时光留下的褶皱。那些关于祖辈的模糊记忆,关于未说出口的情愫,都在这交叠的指缝间慢慢舒展。
往青溪江的路走了两天,沿途的风景渐渐从山林变成平原。田埂上的稻子黄了大半,风吹过像片金色的海,农人们弯腰收割的身影在田里移动,像落在海上的鸥鸟。陆池望着这片被秋阳镀亮的田野,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等你成了家,带你来青溪江看江家的老槐树”。如今,他不仅来了,还带着江起。
“快到了,”江起指着远处的炊烟,青灰色的烟柱在秋空里扭成柔软的绳,“过了前面那道河湾,就是江家坳。”
陆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河湾处泊着几艘乌篷船,竹篙斜斜插在水里,倒映在碧波里像支蘸满墨的笔。“比落霞镇安静。”他轻声说,心里却有点莫名的紧张——不是怕陌生,而是怕辜负这份跨越时光的缘分。
江起捏了捏他的手心,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指节:“别怕,我奶奶要是还在,肯定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陆池挑眉,眼角却先弯了。
“因为我喜欢啊。”江起说得坦荡,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下,带着马车里松木香的气息,“我奶奶最疼我,小时候偷摘邻居家枣子,她帮我藏枣核;跟人打架挂了彩,她一边骂一边给我涂草药。她要是知道我带了个这么好的孙婿回来……”
“孙婿?”陆池耳尖发烫,刚想反驳,马车就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这棵槐树比落霞镇的更粗,三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铺展得像把巨伞,树下坐着几位纳鞋底的老人,看见江起,都笑着打招呼:“是起小子吧?可算回来了!”
“张奶奶,李爷爷,”江起笑着应着,把陆池往身边拉了拉,指尖悄悄勾住他的小指,“这是我……朋友,陆池。”
老人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眼神里带着了然的笑意。张奶奶放下鞋底,往陆池手里塞了把炒花生,花生壳还带着灶膛的余温:“是小池啊?快进屋坐,你江奶奶要是知道起小子带朋友回来,得高兴坏了。”
江家的老屋在村子最里头,青砖黛瓦,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像谁遗落的绸带。推开木门时,“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江起的奶奶正坐在堂屋纳鞋底,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得像她一生的岁月。看见他们,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
“起、起儿?”老人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眶瞬间红了,“你可算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江起走过去抱住她,声音也有点哑,“给您带了客人。”
陆池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老人抹了把泪,颤巍巍拉过他的手,指腹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惊人:“这就是小池吧?真好,真好……”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时,里面是半块银镯子,和江起钱包里的碎银能对上,“这是当年你阿禾奶奶送我的,说要是遇到戴另一半的孩子,就把这个给他。”
陆池的眼眶也红了。他从脖子上解下那半块羊脂玉佩——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去找江家的后人,他们该是一家人”。两块信物放在一起,银镯子的錾花与玉佩的云纹严丝合缝,像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银器和玉石都闪着温润的光,像在诉说一段跨越时光的约定。
晚饭时,奶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红烧鱼是清晨从河里捞的,肉质鲜嫩得能抿化;炖土鸡飘着党参的甜香,汤头浓得能挂勺;清炒青菜带着露水的脆,是院角菜畦现摘的。江起不停地给陆池夹菜,碗里堆得像座小山,奶奶在旁边看着,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多吃点,小池,看你瘦的,跟我家起儿小时候似的。”
“奶奶,我哪有他瘦?”江起抗议,却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陆池,“小池爱啃骨头,您别管我。”
饭后,奶奶把江起叫到里屋说话,陆池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天上的星星渐次亮起。牵牛花的香气裹着晚风涌过来,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江起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带着刚喝了米酒的微醺:“在想什么?”
“在想,”陆池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着他胸口的棉布,“你奶奶会不会觉得……我们这样很奇怪?”
“怎么会,”江起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奶奶说,当年她就觉得我爷爷和你爷爷不对劲。那时候他们在后山割草,总偷偷在柴房里递红薯,爷爷还把攒了半年的糖纸塞给太奶奶,说‘给未来的孙媳妇’。奶奶说她精得很,早看出来了。”
陆池笑了,转身吻住他的唇。院子里的牵牛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檐下的燕子睡着了,只有虫鸣在草丛里轻轻唱。这个吻带着饭菜的香气和夜色的暖,江起的吻从唇角滑到耳垂,又沿着下颌线轻轻摩挲,最终停在他的锁骨处。那里的皮肤薄得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江起的舌尖轻轻点了下,惹得陆池浑身一震,手指揪住他的衣角。
“别闹,”他推了推江起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点怕被听见的慌张,“你奶奶还在屋里呢。”
“怕什么,”江起低笑,呼吸扫过他的颈侧,“她老人家精明着呢,刚才在里屋跟我说,‘起儿,你这对象,我认了’。”
陆池的脸更红了,却忍不住弯起嘴角。江起的手顺着他的腰线往下滑,停在牛仔裤的纽扣上,却被他抓住手腕:“真的不闹了?”
“不闹了。”江起凑到他耳边,热气吹得他耳尖发烫,“我们说点正经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展开是枚铜哨——那是江起小时候在山上捡的,吹起来“嘀嘀”响。“我爷爷说,当年和你爷爷约定,要是两家有缘分,就用这个哨子相认。”他把哨子挂在陆池颈间,“现在,我们替他们完成约定。”
陆池摸着哨子上的刻痕,忽然说:“我们在这儿结个誓吧。”
“什么誓?”江起的手指陷进他的后背,指腹能摸到紧实的肌肉。
“就像爷爷他们那样,”陆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星星,“不管走多远,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分开。”
江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陆池眼里的星光,忽然单膝跪在石凳前,握住他的手:“小池,我没准备戒指,但有这个。”他摊开手心,是把用槐树枝编的戒指,纹路歪歪扭扭,却编得极紧,“等我明天去镇上,给你打个银的。现在,你愿意……”
“愿意。”陆池打断他,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从在落霞镇数槐树年轮那天起,我就愿意了。”
两人相视而笑,月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槐树枝编的戒指泛着温柔的光。
第二天清晨,陆池是被鸡叫声吵醒的。江起已经不在身边,他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门,看见江起正帮奶奶喂鸡。晨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了层金边。奶奶站在廊下看着,看见陆池,笑着招手:“小池醒啦?快来吃早饭,起儿做了你爱吃的红糖馒头。”
陆池走过去,江起忽然从背后搂住他,往他嘴里塞了块温热的馒头。糖汁在舌尖化开,甜得眯起眼睛:“烫!”
“谁让你贪嘴。”江起低笑,在他嘴角亲了下,把糖汁舔了去。奶奶在旁边“哎呀”一声,转过身假装看天,耳根却红了。
吃过早饭,江起带着陆池去了后山。山路两旁长满了野菊花,黄灿灿的,风吹过像片流动的金。“我爷爷的坟就在前面,”江起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山雀,“他生前说,要葬在能看见落霞镇的地方。”
墓碑很旧,上面刻着“先考江公起山之墓”,旁边还有个空着的墓穴,碑上没刻字。“这是给我奶奶留的,”江起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她说等她走了,要跟爷爷一起看落霞。”
陆池也蹲下来,把带来的野菊花放在墓碑前。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子。“爷爷,我们来看您了。”他轻声说,“我和江起很好,您放心。”
江起握住他的手,放在墓碑上:“爷爷,这是陆池,您当年等的人的孙子。我们在一起了,以后会好好的,您放心。”
山风忽然吹过,卷起几片菊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个温柔的回应。陆池抬头,看见墓碑旁的野菊开得更盛了,金黄的花瓣在风里颤动,像在点头。
回去的路上,江起忽然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下。树干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望川”。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起”字,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是爷爷刻的,”江起的指尖划过字迹,指腹沾了些树皮的碎屑,“奶奶说,1965年冬天,爷爷从落霞镇回来,就在这儿刻了这两个字,刻完就病了。他说,‘望川’是想念落霞镇的人,‘起’是盼着能有后人把这缘分续上。”
陆池的眼眶红了。他伸手抱住江起,把脸埋在他胸口。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太多故事,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傍晚时,两人坐在院子里看夕阳。奶奶在屋里纳鞋底,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蛙鸣,格外安宁。陆池靠在江起怀里,手里把玩着那半块银镯子,忽然被江起捏住下巴,轻轻吻了吻唇角。
“明天去镇上赶集吧,”江起的声音带着笑意,“给你买串糖葫芦,要最大最甜的那种。”
“好啊,”陆池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还要买两串,你一串,我一串。”
“不,”江起摇头,吻落在他的鼻尖,“买一串,我喂你吃。”
陆池瞪了他一眼,却把脸往他怀里埋得更深。院子里的牵牛花又开了几朵,紫色的花瓣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在为他们的约定伴奏。
夜深了,奶奶早已睡下。陆池躺在江起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忽然觉得,所谓的归宿,从来都不是某座房子,某个村庄,而是身边这个人的怀抱——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江起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晚风。“陆池,”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们在这儿住下来好不好?盖间小木屋,种点菜,养几只鸡,像爷爷奶奶那样,把日子过成诗。”
陆池往他怀里蹭了蹭,在他胸口轻轻点头:“好。”
月光淌过窗棂,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槐树枝编的戒指和银镯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着只有彼此能懂的誓言。陆池闭上眼睛,听着江起沉稳的心跳,忽然笑了。他想,不管时光过去多久,不管岁月留下多少痕迹,只要彼此的手紧紧牵着,就能把爷爷他们未完成的故事,继续写下去,写得很长,很长。
窗外的牵牛花在月光下舒展着花瓣,仿佛也在祝福这对跨越时光的恋人,愿他们的日子,如这秋日的田野般丰饶,如这老槐树的年轮般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