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碾坊村时,月亮已经爬得老高,清辉洒在石板路上,亮得能看清路边草叶上的露珠。陆池推着自行车,车筐里的米粉袋沉甸甸的,江起走在旁边,手里把玩着那盏马灯,灯柄上的“陆”字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
“你闻,”江起突然停下脚步,使劲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什么勾住了魂,“这味儿……是桂花吧?”
陆池也停下,侧着耳朵听了听,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淡得像梦。“好像是从那边飘来的。”他指着左前方一片黑漆漆的林子,树影在月色里摇摇晃晃,像一群站着的人。
“去看看?”江起眼里闪着光,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挪了。
陆池看了看那片深不见底的林子,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马灯,犹豫着说:“里面黑黢黢的,别再迷了路。”
“怕啥?”江起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前走,马灯被晃得“叮咚”响,“有灯呢!再说了,这么香的桂花,错过才可惜。”
林子里果然种满了桂花树,树干不粗,枝桠却伸得老长,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滴答”声,抬头一看,原来是熟透的桂花被风吹落,掉在马灯的玻璃罩上。江起伸手接了一朵,金黄色的小花躺在他手心里,香得人心里发颤。
“你看前面。”陆池突然拽了拽江起的袖子。
借着马灯的光,能看见林子深处藏着间小小的木屋,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烟囱里正冒着细细的白烟,那桂花香就是从屋里飘出来的,浓得化不开。
“有人吗?”江起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林子里荡开,惊起几只睡鸟,扑棱棱地飞进月色里。
屋里没应声,只有烟还在慢悠悠地飘。两人走近了才发现,屋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像只睁着的眼睛。陆池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马灯的光和屋里的光撞在一起,照亮了满墙的画。
“我的天……”江起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马灯差点掉在地上。
墙上贴满了素描,画的全是这林子的桂花。有的是刚冒头的花苞,青绿色的,像颗颗小钉子;有的是盛开的,金黄色的花瓣张得开开的,连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被风吹落的,铺在地上像层金子,或是飘在水缸里,打着旋儿往下沉。每张画的角落都标着日期,最早的是十年前,最近的是昨天。
“这得花多少心思啊。”陆池伸手想摸,又怕碰坏了,指尖在画前悬了半天。
“谁在那儿?”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沙哑,像被桂花蜜泡过。
陆池赶紧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路过这儿,闻到桂花香就过来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您这儿卖桂花吗?”
里屋的门帘被掀开,走出来个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玉簪子别着,身上穿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她手里捏着支铅笔,看到他们手里的马灯,突然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这灯……”
“是碾坊村的杨爷爷给的,”江起赶紧解释,“他说这是我爷爷当年用过的。”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灯柄的“陆”字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盛着月光:“老陆的灯啊……可有年头没见着了。”她往屋里让了让,“进来吧,外头凉,我给你们泡杯桂花茶。”
屋里不大,靠墙摆着个旧书架,上面塞满了画夹,还有几本磨得卷了边的画册。老太太往紫砂壶里抓了把桂花,又倒了热水,“咕嘟咕嘟”的声响里,甜香一下子漫了满屋子。
“您认识我爷爷?”陆池接过茶杯,指尖被烫得缩了缩。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太太抿了口茶,茶沫沾在嘴角,她也没擦,“那时候他修机器路过这儿,闻着桂花香就不走了,一坐就是一下午,说‘这味儿比城里的香水强百倍’。”
江起正翻着桌上的画夹,里面除了桂花,还有各种草木,有溪边的菖蒲,有墙角的蒲公英,甚至还有磨坊的水轮,线条流畅得像在跳舞。“奶奶,您画得真好,这水轮看着跟活的一样。”
“这不是我画的。”老太太笑着指了指水轮旁边的一只麻雀,那麻雀歪着头,正啄水轮上的水珠,神态活灵活现,“这鸟是老陆添的,他说‘光有水轮太素,得有个活物才热闹’。”她翻到另一张画,画的是茶坊的揉捻机,滚筒上落着几朵桂花,“他还爱给我的画补桂花,说‘走到哪儿都得带着点香’。”
陆池凑过去看,揉捻机的齿轮上果然有个小小的“陆”字,和他在茶坊看到的一模一样。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老陆补桂花,香飘十里路。”字迹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爷爷的手笔。
“他说我画桂花太闷,”老太太又翻出一张画,画的是片桂花海,中间站着个背着工具箱的人影,正往远处走,“他就帮我画了个背影,说‘得有个人走,不然花再香也没人看’。”
“这是……我爷爷?”陆池的声音有点发颤。
“可不是嘛。”老太太的目光落在画上人影的背影上,像在看很远的地方,“他走的那天,天刚亮,露水还没干呢。他说要去南边修机器,还说‘等我回来,就把这片桂花画满你的墙’。”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没回来,可这桂花不是越长越多了吗?”
江起突然指着画的背面,那里有行铅笔字,已经快磨没了:“等桂花成林,就回来喝茶。”
“他总说,”老太太把画重新夹进画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人这一辈子,就像画一幅画,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可只要心里有香,画出来的就差不了。”她起身从里屋抱出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晒干的桂花,用宣纸一包一包地包着,上面标着年份,最早的一包是二十年前的。
“这是你爷爷当年帮我晒的,”老太太拿起一包,递给陆池,“他说‘干桂花能存住香,就像念想能存住人’。带回去吧,泡水、做糕,怎么吃都香。”
陆池想说不用,可看着老太太眼里的光,又把话咽了回去。江起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拿着吧,这是奶奶的心意。”
离开木屋时,月光更亮了,把林子照得像铺了层霜。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那支铅笔,笔尖在月光下闪着光。“路上小心,”她挥了挥手,“这灯留着,老陆的东西,该在你们手里发光。”
陆池提着马灯,走了老远,回头看时,老太太还站在门口,像株老桂花树,安安静静地立在月色里。桂花的香一路跟着,钻进鼻孔,飘进心里,像条看不见的线,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
“你说,爷爷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提着灯走在这片林子里?”江起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石子“咕噜噜”滚进草丛里。
“肯定是,”陆池笑着说,“说不定还哼着跑调的《东方红》,把鸟都吓跑了。”
两人突然都笑了,笑声在林子里撞来撞去,惊得更多的桂花落下来,打在头上、肩上,香得人晕乎乎的。
回到客栈,陆池把晒干的桂花倒进一个青花瓷罐里,罐子是爷爷留下来的,上面印着朵褪色的牡丹。他看着桂花在罐子里慢慢堆起来,突然想写点什么,就翻开了爷爷的日记。
翻到空白页,却又不知道从何下笔。爷爷的故事太多了,像这桂花林,一朵一朵,看着零散,凑在一起却香得让人心里发暖。江起凑过来看他发呆,伸手拿过笔,在纸上画了个小小的桂花,旁边写着:“今天的香,是爷爷留的。”
陆池看着那行字,突然笑了,提笔在下面接着写:“明天的香,我们自己留。”
写完,他把日记本合上,放在窗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本子上,像给这几行字镀了层银。外面的桂花香还在飘,马灯放在桌角,灯芯已经灭了,可那点暖烘烘的光,好像一直亮在心里。
陆池躺在床上,听着江起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突然觉得踏实得很。他想,明天醒来,一定要泡杯桂花茶,放两勺糖,像爷爷当年那样,喝得眉眼都舒展开来。
日子啊,不就是这样吗?带着过去的暖,迎着现在的光,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桂花再开,走到故事再续,走到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变成眼里的笑意。夜渐渐深了,桂香浓得像化不开的蜜,把整个村子都裹了进去,连梦都该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