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风车村的沙丘,海风里的咸味越来越浓。陆池的自行车前轴承突然发出“咯噔”一声闷响,像是有粒坚硬的东西卡了进去。他紧急刹车时,车把猛地歪向一边,差点带倒旁边的江起。
“怎么了?”江起跳下车,扶着他的车把检查,指尖刚碰到轴承缝,就捻出几粒细白的颗粒——是海盐,被南风卷进轴承里,磨得金属发涩。
“前面有片椰林,去那儿歇歇脚。”陆池揉着被车把硌红的手心,远处的椰树在风中摇晃,像无数把绿伞撑在沙滩上。林边搭着个茅草棚,棚下堆着些渔网和贝壳,一个戴斗笠的阿婆正用椰壳做的瓢往陶缸里舀水,看见他们推着车过来,笑着招手:“后生仔,喝口椰子水不?”
阿婆的茅草棚里藏着个奇怪的物件:一个用椰壳和金属零件拼的风车,叶片是打磨光滑的椰壳,传动齿轮却是黄铜的,齿牙上沾着层细盐,转起来“沙沙”响,像在漏沙。“这是我那死鬼老头子做的,”阿婆用瓢给他们舀椰子水,“他以前是修船的,说机器渴了也得喝淡水,就用这玩意儿给零件‘洗澡’——椰壳过滤盐,比沙子好用。”
陆池把轴承拆下来,泡在阿婆给的淡水盆里,盐粒遇水后慢慢化开,盆底沉淀出层白花花的粉末。“你们是往北走?”阿婆蹲在旁边看,手里的椰壳瓢有节奏地敲着陶缸,“前面的盐碱地厉害,机器零件最怕那个,我给你们装罐椰子油,擦在齿轮上能挡挡盐。”
陶缸旁边的木箱里,堆着些生锈的零件,其中一个黄铜齿轮引起了陆池的注意——齿牙内侧刻着个模糊的“陆”字,和爷爷的刻痕手法一模一样。“这齿轮……”
“哦,是个老师傅留下的。”阿婆的手指抚过齿轮上的锈迹,“二十多年前,他来这儿修渔船,说这齿轮断了齿牙,扔了可惜,就改造成个开瓶器,我用了这些年,还挺好使。”她指着棚角的旧渔网,“他还教我给渔网装小齿轮,说这样收网省力,现在村里的网都照着做呢。”
江起突然发现,那渔网的收线轴上,果然有个小小的齿轮装置,是用竹片和废铁拼的,转动时带着“咔嗒”声,和陆池自行车上的链条声奇妙地呼应。
离开椰林,骑行在盐碱地上,轮胎碾过泛白的地面,扬起阵阵盐尘。陆池按照阿婆的嘱咐,往齿轮上抹了层椰子油,油膜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色,倒真挡住了不少盐粒。
“你看地上的印子。”江起突然停下车,指着轮胎的辙痕——盐碱地太硬,车辙边缘竟凝结出细小的盐晶,像给轮印镶了圈银边。更奇妙的是,铁蛋跑过的脚印里,也积了层白盐,像串微型的齿轮印。
傍晚时分,他们在盐碱地中央发现个废弃的盐场,木质的盐槽已经朽坏,却在墙角找到个完整的齿轮组,是盐场抽水机上的,锈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却依旧保持着咬合的姿态。
“这齿轮肯定是好钢做的。”陆池用扳手敲了敲,声音依旧清脆,“你看这齿牙,虽然锈了,角度一点没歪。”他从工具箱里翻出阿婆给的椰子油,一点点往齿缝里抹,江起则用砂纸打磨锈迹,磨着磨着,竟露出底下的刻痕——和渔港老海捡的那个断齿齿轮,是同一套!
“原来它们是一家人。”江起笑着把两个齿轮凑在一起,断齿的地方正好能对上,像块拼图找到了缺失的部分。
夜里,他们在盐场的旧工棚里搭帐篷。陆池把拼好的齿轮组挂在棚顶,月光透过破旧的木窗照进来,齿轮上的盐晶闪着光,像撒了把星星。铁蛋蹲在齿轮组下面,突然对着月亮“喵”了一声,齿轮竟轻轻晃动起来,盐晶簌簌落下,像场微型的雪。
“你说,这些盐晶算不算齿轮的年轮?”陆池啃着老海给的鱼干,咸腥味混着椰子油的香气,竟格外开胃。
江起指着齿轮组投在地上的影子:“算,而且是咸的年轮。就像咱们这一路,有甜有苦,才够味。”他从包里翻出爷爷的日记,在新的一页画了个盐粒齿轮,旁边写着:“在盐碱地,连时光都带着咸味。”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盐场的灶台里发现个奇怪的东西:一个用椰壳做的盒子,里面装着叠泛黄的信纸,全是修船的笔记,最后一页却画着个齿轮,旁边写着行字:“小池若看到,记得给齿轮上椰子油,南风里的盐比海水毒。”
陆池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阿婆说的“老师傅”——原来爷爷早就料到他会来,特意留下了嘱咐。信纸上还画着张简易地图,标注着盐场南边的“椰林仓库”,旁边打了个五角星。
仓库藏在片茂密的椰林里,门是用齿轮和铁链锁的,钥匙孔形状像个椰子。陆池试着用爷爷留下的黄铜齿轮去撬,“咔嗒”一声,锁竟开了——齿轮的齿牙正好能卡住锁芯的机关。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零件,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木质齿轮,直径足有一人高,齿牙是用椰木做的,浸过桐油呈深褐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陆池爷爷的,有阿婆丈夫的,有老海的,甚至还有个模糊的“起”字,像是后来添的。
“这是‘机器家谱’。”江起突然明白过来,“每个在这里修过机器的人,都留下个齿轮或刻个名字,就像把自己的故事接在这根传动链上。”
陆池在仓库角落找到个铁皮箱,里面装着些没寄出的信,收信人都是“小池”。其中一封写着:“今天在盐场修齿轮,发现盐粒结晶的样子,像你小时候画的星星。等你长大了,带你来看看,告诉你机器也会‘出汗’,就像人会流泪。”
信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个椰壳,里面插着朵野花——和陆池现在自行车上的装饰,几乎一模一样。
离开盐场时,陆池把那套拼好的齿轮组挂在了仓库的“机器家谱”上,正好填补了中间的空缺。他还在木质大齿轮上,刻下了自己和江起的名字,旁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猫(给铁蛋)。
阿婆来送他们,手里捧着个新做的椰壳风车:“这玩意儿转起来能赶盐蝇,路上带着。”风车的轴心上,嵌着那个刻“陆”字的黄铜齿轮开瓶器,“让老物件跟着你们走,也算替老头子看看外面。”
南风再次吹起,椰壳风车转得飞快,齿轮开瓶器跟着转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和自行车链条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支离别的歌。陆池回头望了眼盐碱地,阳光下的盐晶闪着光,那些车辙和脚印里的盐粒,仿佛都变成了小小的齿轮,在风里轻轻转动。
“往南走就是橡胶林了。”江起看着地图,指尖划过爷爷标注的路线,“他说那里的齿轮,带着树胶的黏劲儿。”
陆池摸了摸口袋里的椰壳信,突然觉得所谓传承,不过是前人在齿轮上刻下的牵挂,被南风一吹,就顺着齿牙的纹路,传到了后人手里。就像这一路遇到的竹齿轮、断齿齿轮、盐晶齿轮,看似零散,却早被时光的传动链串在了一起,转成了永不中断的故事。
铁蛋蹲在后货架上,对着南风“喵”了一声,像是在催促他们快点出发。而椰壳风车上的黄铜齿轮,还在阳光下转着,把盐场的咸、椰林的甜,都转进了渐行渐远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