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2009年宁远机械工厂的那场火,林序秋知道三件事——
第一、林懿曾向裴元序坦白过,那场火灾是她策划的。她说:“我要让打死妈妈的那个畜生生不如死。”
第二、火势失控后,现场竟发现了三具尸体:林懿的生父,还有一对被困在起火点隔壁休息室的夫妻。
第三、那对夫妻的女儿,叫小琪。
而现在,林懿却坚称:小琪是她孤儿院时期认识的朋友,L城的首富之女,参加过某项孤儿院的公益活动。
毫无疑问,林懿在撒谎。
从她委屈巴巴握着遗嘱缩在林序秋怀里哭泣,嘴角却在暗中上扬的那一刻,林序秋就知道,这个人嘴里永远没有真话。
连警方都能骗过,以“意外”结下火灾这场案件,事后把当时名为“许一楠”的林懿当成火灾幸存者。
许一楠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倘若不了结,林序秋的【继承人替身计划】便会功亏一篑。
十年了,林序秋等了十年了。为的就是给许一楠编织一个金钱堆砌起来的梦,好让她在台前成为主家掌权人,自己则居于幕后掌控着许一楠。
毕竟……控制一个人,比掌管整个家族企业,更轻松不是么?
逍遥自在。到时,没有人再能困住林序秋。
她必须找到小琪。
或是,从林懿口中套出全部真相,再彻底抹去一切阻挡她“替身计划”的存在,确保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不会在某天因为过往的罪孽而毁掉。
没有人敢挑战她的权威。
【大小姐,您要找的人,我帮您找到了。】手机一震,林序秋扫了眼,是梁管事发来的消息。
她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18号晚上林序秋才交代的事,仅仅两天后便有了头目。
林序秋指尖飞快敲打:【在哪?】
【苏城老城区,需要我替您前去交涉吗?】
林序秋皱眉,打字:【不用,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其他的还轮不到你管。】
屏幕暗下,周遭人潮的吵闹声涌入耳膜里,令人有些烦躁。
今天是L大迎新活动的第一天,各大横幅被风刮得呼啦啦地响,林序秋坐在石膏娃娃的摊位前,百无聊赖地看裴元序握着画笔,给那只库洛米大面积填色。
她和旁边的江礼然一样,对美术几乎一窍不通,在这等半天,眼皮沉得直往下坠。
唯有刚刚那条消息,像一针强效提神剂,瞬间击破所有昏沉。
她倾身凑近裴元序,耳语:“圆圆,事情有进展了,你先跟我来,几分钟。”
裴元序画笔一顿,似没意料地抬眉,随即点头,转向江礼然。
“礼然,你帮我画,我陪秋秋去上个厕所。”她嗓音温软。
江礼然看着递过来的画笔,又看向站起身的裴元序,眨眨眼。
“啧。”林序秋最烦她这副在裴元序跟前就反应迟钝的呆样,“没听见吗?我们去上厕所。”
“懒牛懒马屎尿多。”这下江礼然倒是怼得快,明明平时卡不出个闷屁的。
林序秋可那没闲工夫陪她磨嘴皮子,拽上裴元序的胳膊,提脚就走:“圆圆走吧,别管她。”
现在的要紧事就是赶忙逃脱这里,免得江礼然又要滴溜溜地跟着裴元序去,坏了她的好事。
像江礼然这般心思单纯的人,就不该蹚这趟浑水。
可臂弯忽地被往后扯了下,林序秋一回头,就见裴元序停在江礼然旁边,用画笔底端怼了怼江礼然的肩:“帮我画嘛~”
交代个石膏娃娃都要打情骂俏,服了。。。。
林序秋松开裴元序,架起双臂看着两人,等待。
面前这两人浓情蜜意得如同真情侣一般,一个撒娇一个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早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生日宴那晚,林序秋就在监控里看过,这俩家伙在她家大门前极限拉扯,又是抱又是拉手腕的,堪比热恋期。
要不是裴元序以劝她少抽烟为借口,暗示她别多问,林序秋还真觉得她俩背着自己在一起了。
不过这事确实不归自己管,既然发小不想提,她也懒得纠结自己被当成电灯泡的事实。
除了有点无语和困惑罢了。
安排妥当石膏娃娃后,裴元序终于回过身,装模作样掏出一包纸巾来,林序秋一笑,顺手接过,旋即拉住她手腕,往公共洗手间的方向去。
表面功夫自然是要做到位的,林序秋和裴元序穿过乌泱泱的人群,待距离足够远时,骤然调转了路径,七拐八绕。
这招两人屡试不爽,十四年的相处,早让彼此发酵出天衣无缝的默契。
儿时,两人就是这么逃私教课的,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想法。
虽是踏进这所大学的第一个月,但林序秋已然在军训时踩好了点,大步流星地将裴元序带到一处深巷。
这是条楼体与围墙挤出的死胡同,平日几乎无人问津,围墙根处塞着一排瘦高的竹子,竹梢略塌下来,密密地交织在上空。
日光压得幽绿,割成细缝的窄巷里,偶尔钻过的风啸响。
“说吧,什么事?”裴元序站在林序秋左侧,长睫阴影落下,隐去眸中的光点,往常的天真烂漫顿失。
林序秋抵靠在砖墙上,没有立刻说话。
她掏出一个定制银烟盒,叼起一支寿百年,点燃时特意偏过头去,吐出烟雾。
她知道裴元序讨厌烟味,但在这种情景下,烟瘾比体贴来得更快。
正巧风大,也碍不着裴元序,林序秋深知她会默许。
更何况,接下来要谈的事,比尼古丁毒多了。
“火灾的事。”林序秋开门见山,解锁手机,递到裴元序眼前,“这个人,之前跟那对夫妻一起在那家工厂上班。”
屏幕上是梁管事发过来的资料,一位名叫周吟的女人,上到生平事迹下到照片住址,样样不落。
裴元序接过手机,垂眸扫视,表情静得如井水。
“你怎么又去查这个?”她先是问。
“不查,难道等这颗雷自己炸了么?”林序秋弹弹烟灰,“我得确保没人知道林懿是真凶。”
“嗯,我知道。”裴元序把手机还了回去,“但如果查到小琪是谁了呢?你要怎么办?”
“怎么?怕我杀人灭口啊?”林序秋挑起嘴角。
见裴元序一愣,她抚慰道:“放心,按我们商量的老规矩,给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就当是补偿。”
“以慈善机构的名义吗?”
林序秋苦笑一声:“嗯。毕竟……所有人都说这是场意外。我不可能用血淋淋的真相去伤害小琪,让她活在仇恨里。”
“至少,”话语一顿,她双眸低垂,手也坠了下去,“不能让她变成第二个‘许一楠’。”
沉默在蔓延,裴元序注视着那支燃烧的寿百年,袅袅雾丝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最终散去。
真讽刺,毒害身体健康的烟,名字居然叫“寿百年”。
“秋秋,钱是买不来生命的。”裴元序温声说。
这道理三岁小孩都懂,可偏偏林序秋贫瘠得浑身只有钱,她无法像裴元序那样,经济富裕的同时,精神世界也丰盈。
她连自己的自由都要靠算计得来,爱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危险品,她滋养不了另外一个人。
“治愈”这个词,在她脑里的笔画,为零。
“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回头路。”
林序秋侧身直视裴元序,狠狠将半截烟摁灭。
“我没有时间再花十年,培养第二个‘林懿’,我等不起。”
寿百年曲折地躺进属于烟的棺材里,林序秋食指一抬,便携式烟灰缸盒盖咔哒一声。
她补充道:“我只能尽量,把这些事情解决干净,赔偿已经是我能想到最仁至义尽的办法了。”
那枚小小的六角棺材形烟灰缸镶着链条,挂在她胸前晃荡着,浓浓的哥特风,明显是林懿的手笔。
裴元序盯着那,忧心地抬眸:“那林懿呢?她……”
“她?”林序秋嗤笑一声,眼底凝起冷意,“她这么爱钱,我把她从孤儿院里捞出来当千金小姐,以后整个集团都是她的。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失去自由也是应该的。”
“也是。”裴元序点头,侧过脸面向狭长的巷道,语调平淡,“但假如小琪已经知道真相了呢?”
林序秋笑了,脚跟一转,正对着她:“你是怕她会像林懿一样,举着火把来找我报仇?”
见身前人不语,林序秋拍了拍她的肩:“放心吧,她要是知道了,估计早一把刀捅死我了。”
“更何况……害死她双亲的真凶不是我,是林懿,要死也是她先死。”
林序秋头一歪,笑意如白骨般摸上脸颊:“大不了我和她鱼死网破,林懿死了,我也没地活,总得先拼一把的。”
话音刚落,裴元序突然一把抓住林序秋的手腕,冰凉的指头扣得林序秋手背血管凸起,难以挣脱。
“林序秋……!”
听见裴元序猛地喊她的全名,林序秋看着纠缠的两只手,感觉指尖都开始发麻。
“我不想失去你……”
林序秋一怔,方才还算平稳的呼吸渐渐紊乱,视线交汇中,对方像是一块玻璃摔碎在冰层上,打捞出还是一片剔透净明。
“圆圆,替身这个主意可是你给我出的,没记错的话当时你才七岁。”
林序秋话外有话,放任裴元序紧握她的手腕。
“林懿曾经杀过人的事,也是你向我透露的,你要我怎么收手?”
事已至此,的确收不回,就像此时她与裴元序的姿势一样。
裴元序硬生生扯动了下林序秋,微咬唇瓣,眼神直逼她双眼:“可许一楠不是我选的,是你亲自把她带回家,把她打造成‘林懿’的。”
收养的那年,许一楠的履历仅仅是火灾幸存者,但谁又能料到,她竟会在多年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真凶呢?
林序秋辞穷理极,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那股躁意:“圆圆,我不想吵架,你明明知道我也是很在意你的……”
“除去你的亲人,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在意你。”
最后一句的“任何”二字,林序秋说得很重,郑重的重。
事实也如此,从小到大只有她惯着裴元序这种公主脾气,毫无懈怠,连吵架斗嘴最后都是林序秋咽着芥末酱去赔礼道歉的,无论谁对谁错。
对视间,裴元序缓缓松开了手,随后垂眼整理着袖口,没再纠缠。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找小琪?”半晌后,她问。
“这几天我会派人去查查,还有没有认识那对夫妻的人,如果有直接认识小琪的,那就更好了。”
林序秋正兀自转动着吃痛的腕骨,忽听一声叹气传来,她顿时循声瞥去。
“我管不了你,如果这是你想做的,那就去做吧。”裴元序劝不动了,“记得……不要伤害任何人。”
林序秋勉强笑一声,摊开掌心,手纹错综复杂,恍然间很像一棵雪松,针叶密密麻麻,每一根都嵌进她的人生里。
“手上早就沾满‘血’了。”
她喃喃着,忽地攥住裴元序的手掌,仿佛在将那抹看不见的殷红染上去。
“我们是共犯啊,不是吗?”她目光灼灼,唇角绽开。
裴元序看向紧握着的两只手,默然片时,随后抬脸,露出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那我就祝你——早点重获自由。”
“这样,我们就不用再过之前那种,黑暗的日子了。”
“势在必得。”林序秋眉梢轻扬,放下手后靠回墙面上。
“还有十多天就会放国庆假,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苏城。七天时间够我们查的了,摸清底细迟早的事。”
“?”裴元序无辜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去啊?”
完蛋。林序秋拿膝盖想都猜得到她是因为江礼然,这人明明才跟圆圆认识半年而已。
“那我去吧,你别去了。”林序秋干脆摆手,没心情管了。
她瞟一眼手机时间,林懿的航班居然还要五个小时才落地,慢得要死,等得她焦灼。
她车队都准备到位了。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阿梁去做?”裴元序咬上一颗橘子味棒棒糖,又问。
做、什么?贴身管家么……?
林序秋心头骤然一沉,冷汗霎时冒上后背,她怎么会知道林懿要回来了?
她分明警告过林懿那个疯子,把嘴闭紧!连银行卡都给她提前解冻了!
这两人天生是两颗同级磁铁,注定相斥,每一次靠近都酝酿着一股飓风,狭路相逢必搅得天翻地覆。
若是让裴元序提前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四年前废弃教堂里,那场枪架的教训还不够惹火么?输家只会是她林序秋一个人。
舔舔干巴的唇,林序秋眼神飘忽一瞬,直到目光落到裴元序脸颊,看棒棒糖塞得她皮肤鼓鼓囊囊的。
那双柔澈的瞳眸含着懵懂,望过来:“嗯?”
林序秋猛然清醒,她问的调查的事!哪是在问管家?
神经过度紧绷,竟使她连最浅显的话,都要去拆解言下之意。
她咽了咽喉咙,短促地干笑一声,迅速反问:“你信得过她?”
说话时,林序秋默默舒了一口气,心间却悄然漫进一丝歉意。
这可是她生平头一回,下定决心要瞒着裴元序一件事。她既然不信梁管事,那又为何要求别人信自己呢?
得亏裴元序没有读心术,她嚼着棒棒糖,含糊道:“前天你说她反水了,卡莱尔家那套水晶杯被处理掉的事,她没跟你妈说,监控也帮你伪造了。”
林序秋冷笑,散漫地倚着墙面:“目前还是墙头草而已。”
“她妹妹的命……”她微仰起头,透过竹叶缝隙,朝稀薄的天光望去,“现在在我妈手上。”
凡事都有个度,她不能总依赖手下,事事都交给她们去处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全靠把柄维系,知道得越多,兜里的筹码也就越重。
有些秘密,得抓在自己手里,亲自解决。
这样才不能被人扼住自己的生命线,随意牵扯。
否则,生死便由不得自己。
裴元序了然,长叹一声,动身朝巷口走去,背影被竹影染上一层灰绿色。
“我得回去画库洛米了,”她还是回头等了下林序秋,“不然礼然该担心了。”
…………
傍晚的机场,国际航班到达口人群拥挤,喧嚣鼎沸。
一片区域却被硬生生切割出来,几十名黑衣保镖筑起人墙,低马尾干练地梳起,这全女保镖的景象倒是有些稀罕。
但更引人瞩目的是,那十几块高高举起的灯牌,炫彩地闪烁着几个大字——【恭迎许意小姐】
这无疑在宣告:来者非凡。
许意,这个光鲜亮丽的海归身份,正是林序秋为通道中的那人,精心打造的假面,用以对外示人。
只有林家最核心的成员才知晓,【许意】这层光环下,包裹着的真实身份,实为林家二小姐,林懿。
虽称二小姐,但林懿实际却比林序秋年长两岁。只因她是家族后来者,众人都早已习惯称林序秋为【大小姐】,这一代表着绝对地位和继承顺位的称谓,便再未更改。
也绝不许更改。
此刻,真正的“大小姐”林序秋,就站在中心处,黑长直随意披散着。
即便身着休闲宽松的冲锋衣,也抵不住那深植于骨髓里的优越与掌控感,透过布料散发出来。
她墨镜遮眼,双臂环抱,唯有手指悠悠地轻敲着。
出口处骚动加剧,她嘴角噙出一抹玩味的笑,一个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林懿。
她甫一出现,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一瞬,紧接着,密集的闪光灯亮起,此起彼伏。
这并非林序秋的安排。
只是那过于招摇的阵势,结合林懿那神秘的外形,让那些原本举着长枪大炮、苦苦等待本命的追星族,误以为邂逅了某位国际巨星,下意识调转镜头,按下了快门。
她也确实拥有这般拒人千里的星芒气场。
银发如冰瀑般泻至腰间,一袭黑色哑光长款风衣,步伐从容,平稳得好似那双细跟高跟鞋是直接长在她脚上的。
宽大的墨镜隐没住她的脸,只露出线条锐利的下颌。
薄唇间的那一抹艳红,便是她唯一的色彩,衬得皮肤更加冷白。
矜贵、沉静、冰冷,汇聚成的侵略性令人屏息。
她在出口处停顿片刻,而后笑了。
在机场顶灯和纷乱的闪光灯下,林懿自动屏蔽了那些对准她的镜头,插着兜径直向林序秋走去。
林序秋一笑,歪着头看林懿一步步走近,停在距她一步之遥。
她摘下墨镜,眼中盈满戏谑:“好久不见。”
林懿却未摘掉墨镜,只是懒懒地歪头,“好久不见,我的……”
“妹妹?”
尾音微妙地挑起,她笑容渐盛,仿佛在念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剧本台词。
林序秋讪笑,翻了个白眼送她,“神经,装什么啊?以为是在演什么姐妹情深的大电影?”
“到底是谁在装啊?”林懿慊弃地拧起眉头,“搞这么大阵仗来接我,跟明星接机一样。”
她目光扫过林序秋身后,那些灯牌还在尽职尽责地高悬着。
“只不过……”她忽然倾身,几缕银发垂落,擦过林序秋脸颊,嘴唇在她耳畔边低语,“这个灯牌错了,是林懿,不是许意。”
林序秋侧过脸轻笑,才又看向她,“姐姐,四年没见了,就不要纠结这些小细节了吧~”
话完,她竟凑得更近,唇差点触碰到林懿的耳廓。
“呼……”一股温热的气息灌入耳道,林懿身形一僵,条件反射般快速后撤,拉开彼此间过分亲昵的距离。
墨镜藏住了她可能的眼神变化,但那猝然绷紧的下颌,还是被林序秋尽收眼底。
如此抗拒,让林序秋得逞的笑容更深,她挑了挑眉,潇洒转身,不再看林懿。
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命令:
“走吧,该回家上班了,许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