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母亲病了。
文泽兄长给他来信说,母亲是忧思成疾。忧什么?思什么?长兄一直陪着她,那她忧思的自然是自己这个被困在深宫、后又遁入空门的次子,以及因此而风雨飘摇的家。
只有希望雷家,也就是母亲的娘家是有交好的杏林世家的,希望能找到好大夫吧。
还有……文远。
想到那个最小的弟弟,裴文德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瞬间弯下了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包扎好的指尖,刚刚平复些的伤口又传来隐痛。
小弟文远,与他年纪相差颇大,出生时便体弱多病,几乎是用汤药吊着命长大的。裴文德还记得那个瘦瘦小小、总是安静蜷缩在乳母怀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孩子。他十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游方道士,说是与文远有缘,能治他的病,但要带他离开。父母起初不肯,但那道士露了一手惊人的医术,又信誓旦旦,最终,为了孩子的性命,还是忍痛让道士带走了文远。
这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后,文远回来了。不再是病弱的孩童,而是一个沉默寡言、面容俊秀却毫无血色的少年。他回来了,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头顶虽有新生的短短发茬,但分明是受过戒的模样!
他成了和尚。
父母惊愕,追问,他只垂着眼,捻着腕上一串看不出材质的黑色佛珠,淡淡地说:“弟子与法号‘了尘’的大师已注单,前尘已了,唯余修行。”
了尘……了尘……
裴文德还记得自己当时冲上去抓住弟弟消瘦的肩膀,质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要出家。文远只是抬起眼,那双与他极为相似、却仿佛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寒雾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轻轻拨开他的手,念了声佛号,转身回了为他准备的、却几乎未曾动过的房间。
后来,文远便长住在家中后院的佛堂,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进食,便是诵经打坐。父母由最初的震惊心痛,到后来的无奈接受,只求他身体康健便好。
可裴文德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巨石。文远也是坤泽,虽然因自幼体弱,信香极淡,几乎难以察觉,但那本质不会改变。一个坤泽,如何能真正了断尘缘,安心修佛?
那带走他的道士究竟是谁?那八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文远……他归家后那异于常人的冰冷沉寂,身上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疏离,还有那偶尔看向他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都让裴文德感到深深的不安与心痛。
若是文远知道他这个长兄如今的处境,知道他亦是被逼入佛门,心中又会作何感想?这佛,他们裴家兄弟,究竟要如何“修”下去?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破窗纸扑啦啦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手在急切地拍打着。远处寒山寺的钟声,穿透夜雾,沉沉地传来,已是子时。
裴文德缓缓松开紧攥的手,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家事回忆中抽离。他看向桌上那些尚且温热的点心和那瓶药,又看了看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双手。
真水无香的出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这漫长寒夜的一角。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并非被所有人遗忘,至少阿照……或许还存着一份心意。
他伸出手,用包裹着布条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一块做成莲蓬形状、翠绿可爱的绿豆糕。指尖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活下去。
他对自己无声地说。
就算为了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为了……或许还能有再见那人一面、说清楚心中块垒的机会。
也要先活下去。
他拿起那块绿豆糕,送到唇边,极小口地、珍惜地咬了下去。
清甜的滋味,混合着豆香,在冰冷的口腔中缓缓化开。
那一丝暖意,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顺着喉咙,滑入了早已冰封的肺腑深处。
乾清宫,西暖阁,辰时三刻
初夏清晨的阳光已颇有热力,透过精细的蝉翼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沉静的暖香,混合着御案上新沏的雨前龙井的清新气息。
朱厚照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中。他眉头微蹙,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奏章的内容千篇一律,不是催促选妃以延国本,便是弹劾某些官员的“不法之行”,其中几份措辞格外激烈的,隐约又将矛头指向了寒山寺那位“不祥”的皇后。
他烦躁地将那几份奏章推到一旁,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啜了一口微温的茶,试图压下心头的郁火。自那夜公子景到访,他已按捺下立刻冲去寒山寺的冲动,一边暗中命人调查宫中近侍与消息封锁之事,一边处理着不得不处理的朝政。只是心中那份牵挂与焦虑,如影随形,让他这几日寝食难安,眼下已有了淡淡的青黑。
“陛下!陛下——!”
一阵急促慌乱、几乎变了调的呼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暖阁内沉闷的寂静。大太监刘瑾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他年岁不小,身材圆胖,这一路疾奔让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连帽子都有些歪斜,脸上交织着惊惶与急迫。
朱厚照不悦地抬起头,他最厌烦处理政事时被人这般无状打扰,尤其刘瑾还是他身边伺候的老人,理应更懂规矩。“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
“陛、陛下恕罪!”刘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磕了个头,气息还未喘匀,便急急开口,“是、是雷大公子……雷文泽雷大公子回京了!”
“雷文泽?”朱厚照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松,甚至略带一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重新拿起朱笔,“他回京有什么稀奇?雷家商路遍及南北,他身为嫡长子,常年在外打理生意,回京述职或休整也是常事。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大呼小叫?退下吧。”说着,还屈指在御案上扣了扣,示意刘瑾安静。
刘瑾却并未如蒙大赦般退下,反而跪着向前蹭了半步,脸上汗珠滚落得更急。他先是手脚麻利地从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盏新沏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恭敬地双手呈到皇帝手边,见皇帝下意识接了,才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难掩颤抖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陛下容禀……雷大公子他……他不是独自回京。他是……扶了裴夫人的灵柩,归葬京郊裴家祖坟来了!”
“哐当——!”
朱厚照手一抖,那盏刚刚接过的、胎质细腻莹白的茶盏,从他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坚硬的御案边缘,又弹落在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溅开来,染湿了皇帝的袍角和刘瑾的衣袖。杯盖滴溜溜滚出老远,撞在柱础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
暖阁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朱厚照却浑然未觉,他猛地从御案后站起,明黄色的衣袖带倒了笔架上悬挂的几支御笔,墨汁泼洒在摊开的奏章上,他也无暇顾及。他脸上血色褪尽,一双凤眸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又迅速被一种深切的慌乱与痛惜所取代。
“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极度惊愕而微微变调,“裴夫人……裴夫人她……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一点消息都未曾传来?!文德……文德他知道吗?!”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裴文德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只剩下沉寂枯槁的眼睛。母亲病逝……这对本就身心俱创、困守佛寺的文德而言,该是何等致命的打击?他会不会……会不会彻底崩溃?
“回、回陛下,”刘瑾伏在地上,声音发颤,“据报,裴夫人是月前在金陵雷家老宅病逝的。雷家想必是怕消息传开,引得多方瞩目,尤其是……尤其是怕寒山寺那边知晓,所以一直秘不发丧,只由雷大公子一路扶灵北上,日夜兼程,直到今日才抵达京郊。裴府那边……怕是也刚得到消息不久。”
“混账!”朱厚照一拳捶在御案上,震得砚台笔洗一阵乱跳,“那是文德的生母!是朕的岳母!他们竟敢隐瞒!”
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看向刘瑾,“快!立刻准备!朕要出宫!朕要去裴府!还有,立刻封锁消息,决不能让那些朝臣,尤其是那些吃饱了撑的御史言官知道!更不能……决不能让寒山寺那边得到半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