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唯一的窗户用桑皮纸糊着,破了几个小洞,夜风便从那里钻进来,吹得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将墙上那个孤零零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清苦,裴文德是不怕的。
他出身将门,少年时随父兄戍边,塞外的风沙苦寒都经历过。成为皇后入主中宫后,虽享尽荣华,骨子里那份坚忍却从未消退。粗茶淡饭,薄衾冷榻,于他而言并非难以忍受。
真正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些目光。
那些从门窗缝隙里、从廊柱阴影后、从经幡摆动间偷偷窥视过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有怜悯,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即使他闭着眼,即使他背对着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如芒在背,刺得他每一寸肌肤都隐隐作痛。
他是裴文德,是大明朝的皇后,是曾与皇帝并肩站在奉天殿前接受万民朝拜的坤泽。
如今,却成了这深山古刹里一个不伦不类、引人侧目的存在。没有正式度牒,却落了发;身居后位,却住在这等陋室。僧众们表面上恭敬,称一声“裴居士”,背地里如何议论,他用脚趾都想得出来。
指尖传来一阵锐痛。
裴文德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已被那串乌木佛珠磨破了皮,渗出了细细的血珠,染在深色的珠子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却浑然未觉疼痛,反而将珠子捻动得更急、更用力,仿佛要将心中那团乱麻般的思绪,连同血肉一起碾磨进去。
阿照……
他在心里无声地唤着那个名字,喉头便是一阵梗塞。
此刻,他那雄才大略、永远精力充沛的陛下在做什么呢?
是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还是在御花园中与近臣赏月对饮,谈笑风生?又或者……像过往许多次那样,摆了盛大的酒宴,召了教坊司的乐伎舞姬,在丝竹盈耳、觥筹交错间,暂时忘却朝堂的烦忧,也……忘却寒山寺里这个让他失望、让他难堪的皇后?
想到这里,裴文德胸口一阵闷痛,几乎要喘不过气。他闭上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颤动的阴影。
他知道自己关上的那扇门,伤了他的君王。三次闭门不见,他听见门外那从焦灼到愤怒、最终归于死寂的脚步声,听见那压抑着哽咽的呼唤,每一声都像刀子剜在他的心上。
阿照,你不明白。
你或许以为我在赌气,在怨恨,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你,惩罚那些伤害我的人。
可我不是。
我是……不得不如此。
一个无法诞育后嗣的皇后,对皇室而言意味着什么?对江山社稷而言意味着什么?前朝那些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你的御案,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你,也在凌迟我——“坤泽之德,在于延嗣”,“裴后久无皇嗣,恐非社稷之福”,“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而这些奏章里,最锋利、最致命的那几封,恰恰出自他的亲生父亲,当朝阁老裴琰之笔。父亲一生忠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即便那沙子是他亲生儿子。他以“大义”之名,行“逼宫”之实,要皇帝广纳妃嫔,要皇后“自请退位让贤”。
他裴文德,成了自己父亲笔下“德不配位”的罪人。
这还不是全部。
那碗汤药……那碗被掺了不知名妖异之血、伪装成安胎补药的汤药……是他亲自喝下去的。那时他刚刚诊出有孕,虽然胎象不稳,太医嘱咐需静养,但那份初为人父的隐秘喜悦,还是让枯寂已久的心湖泛起了涟漪。阿照高兴得像个孩子,搂着他转圈,差点碰倒了案上的青玉笔架。
然后,就是地狱。
腹痛如绞,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带走的不只是一个未成形的生命,还有他本就虚弱的元气,以及……作为坤泽最根本、最珍贵的孕育能力。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皇后凤体受损极重,今后……恐难再遇喜脉。
他躺在浸满血污的锦被里,看着阿照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那双总是盛满笑意与炽热的凤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崩溃与恐惧。他想抬手摸摸他的脸,想说“没事,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自那以后,阿照待他越发小心翼翼,近乎惶恐。赏赐如流水般送入中宫,珍贵药材堆满库房,太医十二个时辰轮值候命。可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阿照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拥抱他、亲吻他,眼神里的炽热被一种浓重的、化不开的愧疚和忧虑取代。
而他,则在无数个深夜,抚摸着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听着更漏一声声滴到天明。他能感觉到,那个曾将他视若珍宝、与他共享江山、许诺白首的君王,心中的爱意或许未减,但那爱里,已经掺杂了别的东西——遗憾,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阿照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
一个不能再生育的坤泽皇后,就像一件有了瑕疵的绝世美玉,再珍贵,也失了圆满。
前朝的攻讦从未停止,后宫暗流汹涌,父亲的大义灭亲,自己破碎的身心,还有阿照眼中那日渐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越收越紧。
唯有离开。
唯有斩断这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才能让那些盯着后位、盯着皇嗣的人失去攻讦的靶心。才能让他的陛下,不必再为维护他而与众臣周旋,不必再因他的残缺而承受压力与目光。才能让裴家,让父亲,至少保住一份体面。
远离,或许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可是……
佛祖啊。
裴文德缓缓睁开眼,望向案头那尊小小的、粗糙的泥塑观音像。佛像的面容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模糊而慈悲。
您说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为何渡不了我心中这焚心蚀骨的苦?
您说众生平等,皆可成佛。为何我生为坤泽,却连为所爱之人绵延后嗣这最寻常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为何做太子时,我们可以那般无忧无虑?在东宫的梅树下煮酒论剑,在春日的太液池畔泛舟采莲,在冬夜的暖阁里拥衾共读……那时他的阿照,眼里只有他,笑容明亮得能融化冰雪。
为何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一切就都变了?江山之重,朝局之诡,人心之险,像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上来,将原本单纯炽热的感情挤压得变形、窒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刻都需算计权衡。连最私密的床笫之间、子嗣之事,都成了朝堂博弈的筹码、攻讦的利器。
为什么……会艰难到这等地步?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捻动佛珠的手背上,与那抹血痕混在一起。
裴文德愣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意。他竟不知自己何时流了泪。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那些强撑的冷静、伪装的麻木、用以自我说服的“大义”与“牺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委屈、心痛、不甘和深入骨髓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单薄的青灰色僧衣贴在消瘦的脊背上,勾勒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
阿照……阿照……
我在想你。
我好难过。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
夜色,浓稠如墨。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掠过寒山寺高高的院墙。那影子轻飘飘的,落地时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只有衣袂带起的微风,拂过墙角潮湿的青苔。
真水无香穿着一身特制的夜行衣。这衣服并非寻常的黑色,而是一种奇异的深灰,在不同的光线和背景下能微妙地改变色泽,近乎光学上的隐匿。他脸上蒙着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夜色中冷静地扫视着四周。
他的心情并不像他的行动这般从容冷静。
一想到宫中那位还在借酒浇愁、茫然不知身边已被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皇帝,他就一阵火大。朱厚照身边那几个近侍,早已被前朝某些势力收买,关于寒山寺的真实情况、关于裴皇后身心濒临崩溃的现状,被他们层层封锁、粉饰太平。皇帝得到的消息,永远是“皇后静心礼佛,风体渐安”。
安?安个鬼!
真水无香想起上次暗中潜入探查时看到的情景:那个曾经风华绝代、骑马倚斜桥的裴家公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坐在冰冷的禅房里,对着青灯古佛,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那手腕细得,他怀疑自己用力一折就能断掉。
朝中不是没有明白人。那个以刚直敢谏著称的御史齐衡,倒是看得清楚,也曾几次上书直言,请皇帝接回皇后、彻查当年小产之事、整顿内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