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那不是害羞,不是不懂事,更非觉得不妥。
那是……幻灭。是骤然窥见心中隐秘憧憬破碎时,无法承受的巨大冲击。
头陀他……那时怕是已经悄悄喜欢上了阿照吧?
这个念头让裴文德心脏微微一缩,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涩。撇开阿照太子的尊贵身份、未来皇帝的煊赫权势不谈,单论阿照这个人——少年时的朱厚照,的确是世间少有的风流人物。容貌昳丽,凤眸含情,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阳光般的暖意与不羁;更难得的是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聪慧机敏,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诚与热忱。莫说是在这京都,便是放眼天下,又能找出几个这样的少年郎君?
头陀自幼体弱,离家随师修行,虽是方外之人,但东锦大师与留秀禅师皆是高人,带他云游四方,想必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出众人物。然而,见识越多,或许越是明白,像阿照那般集家世、容貌、气度、乃至真诚(至少少年时是真诚的)于一身,又恰好在他情窦初开、对世间情爱尚存懵懂憧憬的年岁里,闯入他苍白孤寂世界的少年,是多么的独一无二,多么的……令人心折。
那份少年时悄然萌芽、或许连头陀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却足以让他见之便慌忙逃离的悸动,是否一直深埋在他心底,伴随着他青灯古佛、清冷修行的岁月?而自己这个兄长,不仅占有了阿照全部的爱恋与关注,更在弟弟面前,与阿照做出了那般亲密的举动……
愧疚,怜惜,还有一丝同为坤泽、同样深陷情障的共鸣,交织在裴文德心头。头陀如今修行有成,气质愈发清冷出尘,仿佛早已斩断尘缘。可那日他在家中佛堂,看向自己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真的只是对兄长境遇的怜悯吗?母亲去世,他迟迟未归,除了修行之地路途遥远,是否……也有近乡情怯,不愿面对这充斥着旧日回忆与复杂情感的家?
“皇后殿下!裴相爷,相爷请您速往祭堂!”
一声仓皇急促、几乎破了音的呼喊,猛地打断了裴文德的沉思。只见从宫里跟随他回来的首领太监连汀,此刻面色煞白,满眼惊惶,连最基本的叩门礼仪都忘了,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裴文德心头一跳,瞬间从榻上站起。连汀是宫里的老人,向来沉稳持重,若非出了天大的事,绝不可能如此失态。“出了何事?祭堂怎么了?”他急声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是、是三公子!三公子回来了!可是……可是……”连汀语无伦次,显然受到的冲击极大,“雷大公子他……他在祭堂,正、正在鞭打三公子!裴相爷已经赶过去了,让奴才立刻来请殿下!怕、怕是要出人命啊!”
什么?!
裴文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瞬间发黑。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他的连汀,提起素白孝服的裙摆,便朝着前院祭堂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祭堂内,气氛已不是肃穆哀戚,而是充满了暴戾、悲痛与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
长明灯的光芒跳跃不定,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张牙舞爪。原本整齐的挽联被扯落了几幅,凌乱地堆在地上。供桌上的香炉打翻了一个,香灰泼洒出来,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奇异的腥甜气息。
法海跪在母亲的灵柩前。
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只是此刻袍子的后背已被鞭子抽裂,一道道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灰色的布料,洇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佝偻着,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节泛白,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他低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和那不住颤抖的、纤长浓密的睫毛,泄露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雷文泽站在他身后,手里攥着一根浸染了鲜血的牛皮软鞭,鞭梢兀自滴着血珠。他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胸口剧烈起伏,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悲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骇人的煞气之中。他虽是商贾,但自幼修习雷家秘法,身手不凡,此刻盛怒之下,鞭上的力道足以开碑裂石,寻常乾元都难以承受,何况法海一个坤泽之身。
“母亲在南边病了,日日念着你!念着你这个不孝子!”雷文泽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泪,“临终前,她还拉着我的手,说‘不知道头陀在外头,过得好不好,天冷了,他那身子骨受不受得住’!”他越说越恨,猛地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抽在法海已然血肉模糊的背上!
“啪——!”
皮肉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祭堂里格外清晰刺耳。法海身体猛地一颤,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上冷汗与血水混在一起,涔涔而下,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你呢?!你他娘的在干什么?!”雷文泽气得浑身发抖,鞭子指向法海,声音因为极度的失望与愤怒而扭曲,“啊?!坤泽的身子就这般轻贱?就这般……非赶着把自己送出去给人弄?!母亲尸骨未寒,灵枢在前!你、你怎么敢?!你怎么对得起母亲!”
他猛地将染血的鞭子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重响,然后几步跨到法海面前,一把揪住他散乱的前襟,强迫他抬起头。当看到弟弟那双紧闭着的、眼尾泛着不正常的艳红、却依旧不肯睁开的眼睛时,雷文泽心中的怒火与痛恨几乎要将他吞噬。
“你是失了心,还是丧了魂?!无媒无聘,私相授受,你这叫苟合!是淫奔!是连寻常人家妾室都不如的贱行!这许多年你跟着你师父走南闯北,见的听的还不够多吗?!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雷文泽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震得祭堂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
“大哥!住手!”
裴文德跌跌撞撞地冲进祭堂,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他看着小弟背上那惨不忍睹的伤口,看着大哥那几乎要杀人的狰狞脸色,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才刚刚在自己的闺阁中,隐隐明辨了弟弟少年时那一点或许连本人都未清晰的心动,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般不堪的局面?
“你怎么把头陀打成这样!他还是体弱的坤泽!他会死的!”裴文德想要冲过去护住弟弟,却被随后赶到的连汀死死扶住。
“三十鞭!这母丧期间行淫苟且的畜生,还没罚完!”雷文泽看也不看裴文德,一把将他推向连汀,厉声道,“文德,这里没你的事!你给我退出去!今日我非要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说着,他弯腰就要去拾那根染血的鞭子。
鞭子再次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眼看就要落在法海伤痕累累的背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祭堂侧面的阴影中扑出,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严严实实地护住了法海!
“啪——!”
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来人的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来人身体剧震,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将法海牢牢护在怀中,没有丝毫松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
雷文泽握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裴休刚刚赶到祭堂门口,见状瞳孔骤缩,厉声喝道:“文泽!停手!”
然而已经晚了。
护住法海的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俊朗、此刻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他穿着公府子弟常见的锦缎便服,虽因一路疾行而有些凌乱,但料子与做工都显出不俗的身份。正是本该在府中“待参”、被卷入谋反疑案的都察院御史,齐国公与平宁郡主的独子——齐衡。
“你……”雷文泽看清来人,眼中怒火更炽,鞭子一指,“你就是那个奸夫?!”
他猛地转向裴休,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与羞辱而颤抖,“父亲!我停什么手?!公府衣饰,大家出身,竟然欺辱丧母的坤儿,在母亲灵前做出此等苟且之事!这是何等道理?!我裴雷两家,就任人如此践踏吗?!”
齐衡没有理会雷文泽的怒斥,他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剧痛,低头看向怀中的法海。法海依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脸色白得像纸,唇上被他自己咬出了深深的齿痕,渗出殷红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