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后宫前廷,确有小人在兴风作浪,这一点他并非毫无察觉。可若他不做这个“严父”,不摆出与皇后“划清界限”的姿态,那些攻讦的火力,是否会更加集中、更加猛烈地倾泻在文德身上?他这个父亲,究竟是保护了他,还是……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文德,”裴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刘公公所言有理。你身子弱,心意到了即可。你母亲……最是疼你,若知你为她如此伤身,必不忍心。去后面厢房歇息片刻吧,这里有……有你大哥在。”
他终究是妥协了,在皇帝的威势与对儿子现状的痛惜之间,选择了前者,皇家毕竟是天家。
裴文德抬起头,隔着眼前朦胧的水汽,看了一眼父亲憔悴而复杂的脸,又看了一眼身旁大哥僵直如铁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母亲那沉默的棺椁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在两名宫女的小心搀扶下,缓缓站起。
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骤然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幸而被宫女牢牢扶住。素白的孝服宽大,更显得他身形空荡,仿佛只剩下一个魂灵在支撑。
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母亲的灵位,然后转过身,在刘瑾的引导和宫女的簇拥下,慢慢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灵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绵软的云端,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灵堂内,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沉滞的寂静,只有香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其他院落中做法事的诵经声。
雷文泽自始至终,没有看弟弟一眼,也没有对父亲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仿佛已经化成了一尊守护母亲的石像。
裴休看着长子,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文泽随母姓,自幼在雷家长大,与自己不算亲近,但父子血缘终难割舍。此刻他心中悲痛,怕是对自己这个父亲,也有诸多怨怼吧。
而更让他心神不宁、隐隐牵挂的,是那个最小的儿子,法海。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随着妻子的离世,越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裴休出身裴氏嫡系,娶了雷家分家家主的独女,也算是门当户对。妻子嫁入裴家七年,接连为他生下三个儿子,当时也曾是京中一段佳话。
长子文泽,因雷家祖父无嗣,且雷家秘传的“雷法司”需嫡系血脉继承,故自幼随母姓雷,被接到金陵由外祖父教养。这是两家长辈早有的约定,他虽然不舍,却也只得遵从。
次子文德,出生时粉雕玉琢,聪慧异常,因裴家嫡系与皇室渊源,他官职尚微时,文德便被选入宫中陪伴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朱厚照读书。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待到文德分化成为坤泽,太子对他痴缠不已,先帝与先后(如今的太上皇与皇太后)也对文德十分喜爱,这桩婚事便顺理成章。他曾以为这是文德最好的归宿,是裴家无上的荣耀。
三子……文泽那个孩子,妻子怀他时便多病,不足八月便早产降临,哭声微弱得像小猫,先天不足,从小汤药不离口。一位游方至此、自称“东锦大师”的道士断言此子与道家有缘,且命格特殊,需得道门庇护方能养活。他们夫妇爱子心切,虽万般不舍,还是同意了让东锦大师将孩子带走,只求他能平安长大。后来听说,东锦大师有一位佛门好友,法号“了尘”又有禅号“留秀”的,是位佛法精深的大能,两人一同为孩子调理身体,传授技艺。那孩子天资聪颖,竟兼修了佛道两家之长,后来正式拜在留秀禅师门下,受了戒,得了法号——法海。
这个儿子,自离家后,便与家中联系甚少,性情也越发清冷疏离。八年前归家,已是一副超然世外、不染尘埃的僧人模样,在家中后院设了佛堂静修,几乎足不出户。裴休对这个儿子,感情最为复杂,有亏欠,有疏远,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如今妻子亡故,灵枢归家,长子次子皆已在侧(尽管次子身份尴尬),唯独这幼子,早已传讯告知他母亲之事,算算时日,也该抵达京城了,为何至今不见踪影?
裴休望着灵堂外被白幡遮蔽得有些暗淡的天光,心中那份隐约的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越来越大。
法海……你如今,究竟在何处?为何还不归家?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裴府。
白日里鼎沸的人声、哀切的哭灵声、做法事的梵呗声,此刻都已渐渐平息下去,只余下灵堂方向几点长明灯火,在深沉的黑暗中孤独地摇曳,如同亡者不舍离去的魂灵。
裴文德回到了裴府后院,他旧日未出阁时居住的“撷芳苑”。苑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依稀还是旧时模样。那株他亲手栽下的西府海棠,如今已亭亭如盖,在月色下投下婆娑的影。檐下的铁马被夜风吹动,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叮咚声,更添几分寂寥。
刘瑾和一众宫人被他以“想独自静静”为由,留在了苑门外伺候。此刻,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他一人。
身上的素白孝服尚未换下,白日里强行支撑的镇定与仪态早已卸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茫。他坐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旧日的紫砂小壶——那是他少年时习茶道用的,壶身已被摩挲得温润光亮。
母亲真的走了。
这个认知,直到此刻,在独处的寂静中,才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白日里灵堂上那些繁文缛节、那些或真或假的哀泣、那些紧绷微妙的气氛,都像一层薄膜,暂时隔绝了真实的痛楚。如今薄膜破裂,尖锐的悲恸与巨大的失落感便毫无遮挡地刺穿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母亲温柔的手,想起她总是带着淡淡药香的怀抱,想起她最后一次为他整理太子妃冠服时,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嘱托……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人那般毫无保留地、只因他是“文德”而爱他、疼他、为他忧心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素白的衣襟。
就在这沉溺于哀思的恍惚间,另一个人的身影,却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清冷、与他血脉相连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小弟,法海,裴家三子,小名头陀。
白日里父亲那句“缘何还不回家”的低声自语,像一颗种子,此刻在他心中破土发芽,滋生出越来越多的疑虑与担忧。
头陀……法海……
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时光倒流回许多年前,那时他还是待字闺中的裴家二公子,头陀也不过是个**岁、体弱多病却异常安静早慧的孩子。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东宫太子朱厚照悄悄溜出宫来找他。两人在裴府后花园的假山石洞间嬉闹,不知怎么,气氛便旖旎起来。阿照将他轻轻抵在沁凉的假山石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冽与炽热,然后,一个羽毛般轻柔又带着不容置疑霸道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青涩,悸动,带着偷尝禁果的甜蜜与慌乱。
然而,就在他闭着眼,心跳如鼓,沉浸在这初吻的晕眩中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假山洞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僵立在那里。
是头陀。
那个总是苍白着脸、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弟弟,此刻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然后,在他反应过来、想要出声唤他之前,那小小的身影便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过身,飞快地跑走了,消失在繁花似锦的庭院深处。
他当时窘迫又羞恼,匆匆将同样有些尴尬的阿照送走后,便立刻去寻找弟弟。可找遍了头陀可能去的地方——他的小书房、药房、甚至母亲那里——都没有找到。直到天色擦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头陀下午便向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东锦大师传了信,随后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家,说是随师父云游修行去了。
这一去,便是经年。
当时他只以为弟弟是害羞,或是年纪小不懂事,又或是修行之人见了这等“俗世情爱”觉得不妥,故而避走。加之他自己也正沉溺于与太子的热恋之中,不久后便被指婚,筹备大婚,入主东宫……一系列事情纷至沓来,便将弟弟那日的异常,渐渐淡忘了。
如今,隔着这十余年的光阴,历经了情爱欢愉、宫闱倾轧、身心重创、乃至看破红尘的种种坎坷,再回首往事,那日头陀眼中瞬间的空白,以及随后决绝的离去,便有了全然不同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