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尚未开始,吕铭钰站在舞台前,微微倾身和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交流着什么。她眉眼含笑,姿态优雅,亲和力与掌控感自然地流露出来。
在她身后巨大的电子屏上,课件右下角清晰地显示着:
授课人:
天赐市第一中学
吕铭钰
真的是她……
望着那张遥远又熟悉的脸庞,梁立人努力压下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某种细密的隐痛却不受控地蔓延开来。两人之间横亘的,又何止是岁月?她瘫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身旁的同事们在兴奋地低语,议论着这位吕老师何等漂亮、气质出众。
“吕铭钰?这名字好耳熟……人也长得面熟。”
“我也觉得熟悉。抽签的时候,我就感觉在哪里见过。”
“去年国赛是不是有她?”
手快的老师已经在网上翻出了吕铭钰的国赛视频,“还真是她!你们看,她还得了一等奖。”
“嚯,碰到高手了,程老师。”
有老师把手机递过来分享这个发现,却瞥见梁立人有些苍白的脸色,关切道,“梁主任,您没事吧?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梁立人回过神,抬手摘掉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放得轻浅:“我没事,就是最近没睡好,有点累,不用担心。”
“您最近确实忙,要操心那么多事。”
“要不您趁这会儿眯一下?”
梁立人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完一中的吧。”说完重新把眼镜戴上,视线投向舞台前方。那里光芒汇聚,却仿佛和她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预定时间一到,市教研组长的声音响起:“让我们有请下一位选手,吕铭钰,吕老师,大家欢迎!”
吕铭钰在舞台中央站定,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灯光主要集中在讲台和前几排,观众席沉浸在一片相对的昏暗里。在这模糊了边界的气氛中,梁立人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坠入了一个过于清晰的梦境。
吕铭钰的竞赛选题是“音乐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以古典音乐《梁祝》的旋律作为贯穿全课的情境主线。随着小提琴协奏曲的悠扬、哀婉与最终爆发的悲怆,从开端到**又回落,她的讲述、同时与学生的互动也徐徐展开——从梁祝草桥初遇的欢欣,同窗共读的默契,到楼台相会的凄切,最后化蝶飞走的永恒。
在流淌的音乐和她娓娓道来、充满感染力的嗓音里,梁立人仿佛亲身经历了那段被世俗百般阻挠却至死不渝的爱情,跟着台上的人,一步步走完了“梁祝”的一生。一曲终了,音乐止息,她像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怔在座位上,惘然若失。
课堂最后一个环节,吕铭钰邀请了两名学生上台,随着《梁祝》音乐的起承转合,用角色扮演重现了那段传奇。尤其是化蝶一幕,两个青春期的孩子大方又不失童趣地扇动着“翅膀”,从地上交叠着、摇晃地站起来“双双飞走”,那带着些许刻意搞怪的生动表演,引得全场爆发出善意的欢笑和掌声。
梁立人望着台上,不住地点头。只要站上舞台,在镁光灯下,吕铭钰总会像变了一个人,大胆从容,旁若无人。
此时立于讲台之上,她噙着纯正流利的口语,教态自然大方。最难得的是,她始终扮演着引导者的角色——抛出精巧的问题,恰到好处的启发,多样真诚的肯定,都点燃学生的思维火花。课堂不再是单向的灌输,而成为师生间有来有回的思辨场,真正让学生站到了中央。课程设计也环环相扣,时间被她掐得分秒不差。
在热烈的掌声中,梁立人已基本能确定冠军的归属。在这样的比赛中,很少能见到将学术性、艺术性和课堂气氛掌控得如此完美的展示。
“我说吧,话不能说太早。”程老师也一边鼓掌,一边忍不住感叹,“她太会选题了,而且课堂效果非常好。课件也没有一个设计、一个环节是多余的,艺术审美和教材要点结合得恰到好处,确实是高手。”
程老师对这位一中代表的课件尤为欣赏。每一页的设计感、与教学主题的契合度,都显示出它是精心原创的产物,绝非套用现成网络素材所能比拟。
旁边有老师低声评价:“很典型的表演型选手。这种比赛,简直是她们的秀场。”
“说实话,我也爱听这类老师的课,”另一位老师低声加入讨论,“对学生来说,尤其是那些基础薄弱或者兴趣不大的,这种方式确实更容易听进去,有它独到的好处。”
老师们继续交流着对不同教学风格的看法。“表演型”三个字,也轻轻触动了梁立人某根敏锐的神经。虽然物理学科更注重逻辑推演和思维深挖,但课堂吸引力在任何学科中都不容忽视。
因此,“表演型”教师往往也最令人忌惮。她们擅长调动气氛、制造互动,而“学生参与度”与“课堂活跃性”,恰是评分标准中占比极高的部分,这类选手也因此被称为“赛课型”选手。梁立人自己则常被归为相对的“学术型”教师。听过她课的人普遍认为她专业底蕴深厚、逻辑严密,教学风格偏向深度引导和思维建构,需要学生沉下心来跟随,一旦进入状态,便常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本人也曾与“表演型”选手有过直接交锋。两年前一场高水平教学竞赛中,她与第一名失之交臂,而胜出者正是一位典型的“表演型”教师。很多人为她惋惜,她自己倒并不执着于名次。她始终觉得教学风格各有其美,本无简单的高下之分。
程老师比她年长几岁,是英语组的中层骨干,公开课经验丰富。其风格踏实周全、发挥稳定,算不上多么炫目,但也绝对扎实。
只是,在集学术深度与舞台魅力于一身的“表演型”高手面前,扎实,有时反而显得沉默,被掩去了些许光芒。
梁立人的目光依然黏着在吕铭钰身上,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看她带领学生退场,又转头期待她从后门返回。她适时地加入老师们的对话,“反正不管怎样,我们就当是来学习的,放平心态。名次,我们肯定会有,而且绝不会低。”
“你又来了,小梁同志,”程老师笑了起来,“你这信心比我们都足。”
梁立人有点可惜谭组长没和她们坐在一块,不知道去哪和老友们打探消息了,否则谭组长一定会跟她的腔。
等了许久,那袭浓郁的酒红色长裙终于翩然而至,胸前的纯白色缎带随着脚步微微拂动。栗棕色的大波浪长发半披在肩,小巧的耳垂上缀着珍珠耳钉。在后窗透进的阳光下,吕铭钰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
一阵微不可察的风拂来,梁立人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呼吸。这风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清浅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让她心神一晃,有些恍惚了。
后面选手的课,梁立人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投向那个倩影,望着那柔美的侧颜,怔怔地出神。
十一年了……
以高考为界,两人的人生轨迹彻底错开,也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相见。此间多少时光呼啸而过,她早已记不起最后一眼看向对方是在何时何地。只有仓促,仓促到没有句点地各赴东西。
在这些年日复一日、近乎惯性的生活里,那些未被妥善安放的情愫暗自堆积、发酵,直到某一刻,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心底深重的不甘和遗憾。以至于数不清有多少个午夜梦回时分,又再回到那些早已泛黄的旧时光里。
恍惚间,白炽灯变成了窗外的暖阳,那抹侧脸沐浴在光里。无数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交织,都是那几年的碎片——绚烂的粉紫色晚霞,暴烈又纯净的雨,被狂风掀动的厚重窗帘,和溅在脸上的雨水,还有那个如白玉兰般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