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深处 第1章 第 1 章

一九二五年的上海。春夜的空气里混杂着黄浦江的潮汽和不知从哪家公馆飘出来的香水味。有轨电车当啷当啷地驶过外滩。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一片绚烂的浮华底下。暗涌着看不见的污浊和危险。

沈公馆今夜灯火通明。

大厅里留声机放着软绵绵的周璇。水晶吊灯的光砸在打蜡地板上。亮得晃眼。男人们穿着挺括的西装或长衫。女人们穿着高开叉旗袍。鬓边耳际闪烁着珠宝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酒香。雪茄的烟雾。还有窃窃的私语。

罗曼绮坐在靠窗的丝绒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暗纹旗袍。领口缀着一圈细小的珍珠。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温婉。她是沈啸安沈督军的二姨太。进门刚满一年。在外人看来。她安静。顺从。甚至有些过分寡淡。与这满室的热闹奢华格格不入。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格格不入是她精心维持的保护色。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实则耳朵捕捉着身后几个男人的高谈阔论。那是沈啸安和他的几位部下。正谈论着最近码头上的“货”走得如何顺畅。又提到了哪个不听话的报馆主编终于“懂事”地闭了嘴。

罗曼绮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的目光。包括罗曼绮的。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一个穿着西洋式象牙白蕾丝长裙的少女站在门口。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头发烫着时髦的卷儿。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点点惊慌。像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猫。

她身后跟着一脸为难的沈府管家。

“江小姐。这边请。”管家躬身。声音带着讨好。

江岚岫。罗曼绮听说了这个名字。刚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江家小姐。据说念的是什么艺术。家里为了攀附沈啸安的权势。硬是把这娇滴滴的女儿送进来做了三姨太。今天是她第一次正式在沈公馆的社交场合露面。

江岚岫没动。她蹙着细细的眉毛。扫视着大厅里的人群。目光掠过那些打量她的男人。带着明显的抵触。

“这里好闷。”她开口。声音果然如传闻般带着天然的娇嗲。但语气却很冲。“而且这音乐太难听了。能不能换一张爵士乐的唱片。”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周璇甜腻的歌声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管家额头上瞬间冒了汗。“江小姐。这。这唱片是老爷喜欢的。”

“老爷喜欢。我就一定要喜欢吗。”江岚岫扬起下巴。声音软糯。态度却强硬。“我在巴黎的时候。听的都不是这些。”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几位穿着艳丽旗袍的姨太太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她们早就等着这位新来的“洋学生”出丑。

罗曼绮垂下眼帘。抿了一口香槟。

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一来就敢挑战沈啸安的权威。哪怕只是换张唱片这样的小事。在这沈公馆里。也代表着规矩和服从。

果然。沈啸安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穿着戎装。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怎么了。岚岫。”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刚来就不习惯。”

江岚岫看到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倔强地迎着沈啸安的目光。

“这里太吵了。音乐也吵。”她重复道。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但还是能让周围人听清。

沈啸安哈哈笑了两声。伸手。看似随意地揽住江岚岫纤细的腰肢。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小丫头片子。脾气还不小。刚从外国回来。不习惯是正常的。多待几天就好了。”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占有式的随意。江岚岫的身体明显地抗拒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屈辱。但她咬着唇。没再说话。

罗曼绮看着这一幕。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凉意。她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大概也是这般。被家族像礼物一样送到这里。不同的是。她选择了沉默和伪装。而眼前这个女孩。选择了直白的反抗。

哪一种更可悲。她说不清。

“去吧。找曼绮说说话。”沈啸安似乎对江岚岫的沉默很满意。松开了她。朝罗曼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是府里的老人了。让她教教你规矩。”

老人。罗曼绮心里冷笑一声。她才二十二岁。

江岚岫顺着沈啸安的视线看过来。目光落在罗曼绮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

罗曼绮放下酒杯。站起身。朝她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微笑。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江岚岫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一股清甜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花果香调香水味飘了过来。与满屋浓烈的脂粉香截然不同。

“你就是二姨太。”江岚岫开口。声音依旧嗲软。但带着刺。“看起来倒是挺安分的。”

罗曼绮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红茶。声音平和。“妹妹初来乍到。喝杯茶定定神。”

“谁是你妹妹。”江岚岫立刻反驳。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显得更加娇脆。“我才没有姐姐。”

她没接那杯茶。目光在罗曼绮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旗袍领口的珍珠上。“你身上这香味。是栀子花吧。太俗了。现在上海时髦的小姐太太都用法国香水。”

这话攻击性很强。甚至有些无礼。

罗曼绮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动怒。她放下茶壶。指尖轻轻拂过自己旗袍的袖口。那里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小的栀子花暗纹。

“个人喜好而已。”她声音依旧温和。“比不上妹妹见多识广。”

江岚岫似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气闷。她扭过头。看向窗外。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

罗曼绮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或者说。投向窗外玻璃映照出的。大厅角落里的一幕。

沈啸安的一个副官。正凑在沈啸安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沈啸安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他点了点头。副官便匆匆离去。

罗曼绮认得那个副官。专门负责沈啸安一些见不得光的“私产”打理。包括码头上那些不能明说的“货”。

她的心轻轻一跳。机会似乎来了。

“喂。”旁边的江岚岫突然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平时在这里。都做些什么。”

罗曼绮收回目光。看向她。语气平淡。“看看书。绣绣花。偶尔陪老爷见见客。”

“就这样。”江岚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不觉得无聊吗。不闷吗。在巴黎的时候。我每天都可以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和朋友们在咖啡馆聊天。”

“这里是沈公馆。不是巴黎。”罗曼绮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江岚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烦躁。“要不是我爹娘逼我。我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

罗曼绮没有接话。她知道。这种抱怨毫无意义。在这深宅大院里。每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音乐换了。是一支舒缓的舞曲。

沈啸安端着酒杯再次走过来。目光在罗曼绮和江岚岫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江岚岫身上。

“岚岫。来。陪我去跳支舞。”他伸出手。是命令的语气。不是邀请。

江岚岫身体一僵。脸上血色褪去。“我。我不太会跳这种舞。”

“不会就学。”沈啸安笑容不变。手依旧伸着。“曼绮。你也一起来。教教你妹妹。”

罗曼绮顺从地站起身。

江岚岫看着沈啸安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慢慢把手放了上去。

沈啸安满意地笑了。拉着她走向舞池中央。

罗曼绮跟在后面。看着江岚岫僵硬的背影。那身象牙白的洋装在流光溢彩的舞池里。显得那么单薄而无助。

舞曲悠扬。沈啸安舞步娴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江岚岫显然是真的不熟悉这交际舞。脚步凌乱。好几次踩到沈啸安的皮鞋。她脸上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气。那双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放松点。”沈啸安在她耳边低语。热气喷在她耳廓。“跟着我的步子。”

江岚岫猛地偏开头。避开了他的气息。

罗曼绮站在舞池边。安静地看着。她注意到沈啸安揽着江岚岫腰的手。收得有些紧。而江岚岫的身体。从头到尾都绷得像一块石头。

一曲终了。江岚岫几乎是立刻从沈啸安怀里挣脱出来。小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便低着头。匆匆逃离了舞池。背影甚至有些仓皇。

沈啸安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淡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新的应酬淹没。

罗曼绮垂下眼眸。心底那丝凉意又泛了上来。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她转身。想找个更安静的角落。却看见刚才那个匆匆离去的副官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色恭敬地递给了沈啸安。

沈啸安接过。随手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扫了几眼。

罗曼绮的脚步顿住了。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文件最上面一页的抬头上。印着几个模糊的英文字母。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像是某种货单或者账目。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她端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清水。慢慢啜饮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确保没有人注意到她此刻对那份文件的关注。

沈啸安很快看完了文件。低声对副官吩咐了几句。副官连连点头。随后接过文件袋。再次匆匆离去。

文件被拿走了。罗曼绮有些失望。但那个印着英文和数字的抬头。已经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需要想办法弄清楚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虽然很轻。但在音乐间隙。还是被罗曼绮捕捉到了。

是江岚岫。

罗曼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洗手间外面的小休息室里。江岚岫正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她用手背用力擦着眼睛。那身漂亮的象牙白洋装。此刻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累赘和可怜。

罗曼绮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她看着江岚岫单薄颤抖的背影。想起她刚才在舞池里倔强又惊慌的眼神。想起她带着刺的娇嗲声音。

这是一个被强行塞进笼子里的。张牙舞爪却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兽。

或许。她可以不是敌人。

这个念头在罗曼绮心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理智压了下去。在沈公馆。信任是奢侈品。她不能轻易交付。

她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扉。

江岚岫猛地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看到是罗曼绮。她立刻露出戒备的神色。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强装镇定。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罗曼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手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手帕是素白色的。带着淡淡的栀子皂荚的清香。

江岚岫看着那条手帕。没有接。

“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罗曼绮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在这里。要么学会适应规矩。要么。就学会在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江岚岫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又似乎听懂了。

罗曼绮把手帕放在旁边的梳妆台上。“把眼泪擦干净。补个妆。外面还有很多客人。”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休息室。

走出几步。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复杂的。带着泪意和探究的目光。

外面的音乐依旧喧嚣。霓虹灯的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脚下投下变幻的光斑。

罗曼绮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一点点不该有的波动压了下去。

她重新挂上温婉的微笑。走向那些需要应酬的宾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个印着英文数字的文件抬头。和江岚岫带着泪的。警惕又倔强的眼神。一同留在了她的心底。

夜还很长。这座霓虹深处的牢笼。她的路。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