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都的尸臭还于城外便能闻到,还有一股道不明的糊味飘荡在上空。
城门倒塌,浓烟滚滚。
元诚与无瑕骑马进城时,扫过一路尸体,城中大小街道上还有人抬起大刀追着百姓砍杀。
无瑕认出了胡人的着装,一箭射去。
二人对视,都知羌戎大军马上就要来了,这支是先遣部队,人不多,后头跟着的必是大军。
倘若没有那场民变,平都不会沦陷的那样快,内乱导致守城军队死伤过多,不能再与胡人抗衡。
前面便是皇宫,整座城市人声最鼎沸处。
他不敢再耽搁,扬鞭奔驰。
城中,还有一人在。
五百胡人还是推倒了宫门,朝宫城冲去,沿路都是逃跑的宫人,他们见即杀之,一个不留!
皇帝的金冠也没再戴着了,他穿着明黄的寝衣,一声一声喊着阿父。
遇着一个宫人,便要抓着人问其阿父在哪,可在这争分夺秒逃生的关头,谁还愿意搭理一个国将不国的君王,宫人推开他,赶紧跑走了。
他像是疯了一样,到处找着杨复瑾,可从来和善的阿父却不见了踪影。
青云殿内,清影给沈寻换了身衣服,又用长布裹着她半张面孔:“待会出去,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准喊,嗯?”
阿寻睁着大眼睛点点头,可还是扯着她的裙子不肯走。
梧桐哭道:“娘娘,和我们一起走吧!”她身边站着一个提刀的年轻侍卫,侍卫是梧桐的同乡,甚是喜欢她,城破之时,要来救她一起出宫。
董清影摇摇头:“人太多了,带上我就是麻烦。你别管了,我这一生早活够了,快些走,带着阿寻走!”
她把阿寻朝前推了推,孩子想哭却不敢出声。
她不忍再看,侧过身子去。
侍卫一把抱起孩子,拉着梧桐跑出了青云殿。
殿内空空,可整座宫城失了往日宁静,到处都是喊叫声,有宫殿起火,她还能闻到烧焦的气味。
可她的心从未这样安宁过,静静等待死亡原来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真是遗憾,暮云走时未能见她最后一面,自己死前却未能见他一面……她的人生,一辈子都在错过。
她将那些画册抱入怀中,唯有深情眷恋。
侍卫抱着孩子,梧桐跟在后面跑着,她是深宫里长大的女子,可今日也能捡起刀来,狠狠砍向那些朝她扑来的胡人。
直到瞧见有人纵马宫中,她一看,竟是元诚!
元诚显然也见到了梧桐,他当即飞身下马,紧紧抓着她喊:“娘娘呢?娘娘在哪?”
斯文如玉的面容也有狰狞的一刻,连无瑕也小有震撼。
梧桐哭道:“娘娘还在青云殿,元大人救救她吧!”
他猛地松手,朝青云殿跑去。
清影靠在墙角,手里是一把匕首,她朝手上和颈处比试过,虽然疼,可只要朝颈处一划,眨眼功夫她便会死。
她在宫中见过,他们就是这样杀死那些无辜的宫人的。
如今,也轮到自己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一个惊吓,终于来了!
正把刀刃对准脖颈处,一道声音响起:“清影!”
刀刃锋利,已擦出血丝,还未深入时,她看见了元诚。
长时间的情绪紧张此刻全数消散,她扔下刀,朝那人扑去,紧紧抱住了他:“元诚!”
他终于接住了她。
“不准松开手,不准不抱我!”董清影哭道。
从前在宫中,他一直把自己视为主子,他喊她娘娘,对她恭敬有加,不肯逾越半步。
她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强拉着他的手,硬把那平安扣系在他手上。
如今,他还是抱住了她。
“走,我带你离开!”元诚牵着董清影的手,带她离开了青云殿。
她紧紧握着那手,第一次感受到他手心的暖意。
胡人四处抢夺,兵力分散开来,无瑕在龙德殿前的广场等候,这里没有什么可抢的,有不识相的胡人上来,皆被无瑕一刀解决。
元诚走后,侍卫便带着梧桐和孩子往宫门方向跑,半路上却遇到几个小阉人,他们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蓝袍,一直低着头,其中一个被梧桐撞倒,也只是立即起身,将帽檐往下扯了扯便要往宫门处跑。
梧桐失声喊道:“常侍大人!”
被认出后,杨复瑾抬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梧桐,他身边一个阉人见此,一把利刃从袖中闪现,梧桐一时不察被其刺中,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哀嚎。
那侍卫见此,虽不舍得,却还是放下怀中的阿寻,独自求生去了。
而早在梧桐喊出那声“常侍大人”后,无瑕便一个警醒,她转头一看,在杨复瑾压下帽檐的那个瞬间,当即认出了这误国的大奸贼!
杨复瑾带着几个忠心的干儿子继续往宫门处跑,无瑕骑马飞快追去。
他怎么可能跑到过马呢,霎那间就被无瑕堵住了前路。
身边几个干儿子才见这马上的女子如此高大,以为是胡人来袭,吓得四处逃散,连自己的干爹也不顾了。
无瑕见过杨复瑾,当年她在平都待着,曾见过这位大人伴天子出宫。
当年何等傲气,何等高高在上,如今也成了条落水狗。
杨复瑾以为她是求财,欲要开口求她饶自己一命,可话未出口,大刀亮光在他眼中一闪,喉咙已被隔开,血如泉涌。
无瑕看着尚抽动着身体的杨复瑾,轻声道:“殿下在地府等着你呢!”
对无瑕来说,这么死真是太便宜他了!若是可以,真想一刀一刀割了他的肉,让他在恐惧痛苦中慢慢去死。
一路上都遇到了胡人,尤其是见到董清影这么美丽的宫妃,自然要抢着上来争夺。
元诚尚文,只是跟在暮云身边时学过几招防身的本事,一路杀来,幸好无瑕来接应,又砍杀了几个跟来的胡人。
他的爱马青霜极通人性,见主人奔来,先自跑去迎接。
元诚先把清影抱在马上,他一手拉着缰绳,正要翻身上马时,变故发生了。
箭入血肉的声音原本听的平常了,可偏偏,为何要让她来受这份苦?
董清影低头,看着胸口的那支利箭,连呼吸声都停了。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剧痛,胸口越来越疼,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息从这伤处慢慢散去,再亦坚持不住,终往马下倒去。
元诚抱住了她,她见到他眼中有慌乱,有恐惧,还有眼泪。
这眼泪……是为她流的……这辈子真是值得了,还有人愿意为她流泪,何况这个人,还是一直深爱的人。
好了,她再也不怕他忘记自己了。
咆哮声从远处传来,与其说出咆哮声,不如说是猎物死前最后的哀鸣,龙德殿东边的仙山楼上,天子还抬着弓箭,大声哭喊:“董清影,你别想离开我!别想!”
天子一生荒淫无度,这是他唯一一次射中猎物,也是最后一次。
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涕泗横流,杀了董清影并未让他心上好过些,只在仙山楼上大声嚎哭,还如当年那个才登基的小皇帝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曾视为亲人的人一个个抛弃他,看着住过十几位大魏皇帝的宫城被胡人践踏焚烧,几百年的古都,终于毁在他手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子疯了!
他闭上眼,终从仙山楼跳了下去。
死前,他看向清影到地那处,还喊着她:“姐姐……姐姐……”
元诚把清影抱上马去,胸口处血流不止,她痛极了,却也幸福极了,靠在爱人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垂下的手牵着他的衣角,任他带自己离开。
去哪里都行,只要有他陪着。
颈处凉凉的,有水从她脸颊划过,有一滴落到嘴边,她舔了舔,咸咸的。
“元诚,你哭了?”她没有力气回头看他,不能替他抚去泪水,只能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的暖意,她现在好冷好冷。
“我不怕死,死了就能见到暮云了,只是……我舍不得你。”她偏头,旁边的马背上坐着无瑕和沈寻,孩子终于哭了,可却哭不出声。
董清影勉强一笑,想要安抚她,可她不知自己现下脸白得骇人,连孩子都知道她马上要死了。
“阿寻是沈麓山的孙女,沈家只有她一个人了,元诚,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她好累好累,全身越来越冷,元诚紧紧抱住了她,恨不得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滴在她颈处的眼泪越来越多。
那双动人的蓝眸星火渐熄,她慢慢闭上眼睛,唇角弯弯,好似在做一个极美的梦。
最后一抹蓝意消散不见了。
牵着元诚衣角的手终于垂下,再无生机。
马儿已经行于城外阔地,元诚停下马来,抱住了怀中的人放声哭泣。
四周荒野,只见伤心泪。
无瑕抹去眼角的泪痕,不忍再看。
他们沿路往南走,才出平都不久,便听到铁骑声响起,是胡人的大军来了。
平都将要遭遇怎样的劫难,谁都不敢再想。
行至山中,二人回首,百年古都沦为炼狱,大火烧起,刹那间吞没了曾经的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