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的封地在汝南,可他好像并未有回去的打算,带着他的一支军队一直停在庸野,秦子游看着脾气日渐不好的李长缨,问她何时回王都。
这几月来,她连日都在寻卢值夫人藏的那批宝藏,曾经的卢府都挖了三遍了,却毫无结果,心里一直憋着气。
“不回去了!我们就在庸野!父王说了,找不到宝藏大家都不要回去!”她一拍桌,骂他道:“你也别想回去,不要天天往那个破村子跑,和我们一起找去!”
秦子游觉得是无稽之谈,他一脸讽意:“若真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卢家当年便可自立为王,怎么会落得那般下场?”
李长缨哑口无言。
秦子游不想等了,他收拾东西,准备先回王都,长缨起身,伸手拦住了他:“先莫回去,父王已经叫人接你们一家去往汝南了”,她顿了一小,又补充道:“你娘和你外公也跟着去了。”
他不解,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来:“为何去汝南?”
李长缨张口欲言,却还是不想告诉他太多,只道:“平都有变动,先送他们去汝南,免得受波及。”
秦子游不解:“什么变动?”
李长缨却再也不肯说了:“总归你莫管,等平都一有变动,整个西北就是我们的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中升起,是心虚,是理亏,她不敢再和秦子游待在一处,快步走开了。
而等卢昶和静婉回到金宁城时,管家来报,元大人在他们离家时来过府中一趟,未见人后,便带着无瑕姑娘一同离开了。
“元大人留下一封书信!”管家递来,卢昶拆开一阅。
静婉看不见信上写了什么,却见卢昶神色愈发凝重,连呼吸声都轻了。
他拿着信的手抖了两下,却又很快镇静下来,只一手撑着小桌,借力让自己不轻易倒下,静婉见他慢慢闭上眼睛,眉间的川字愈发深刻。
等再睁眼,方才那丝惶恐全数散去,卢昶又恢复了往日镇定,他拥着静婉,只把下巴搭在她肩上,喃喃道:“静婉,天地真的要翻转了……”
元诚本只打算让灵玉回宫,他先南下,可才到金宁,密探来报,中州关口大开,万数外族铁骑南下,直奔平都!
“羌人、戎人,凡边境游牧之人皆过雁、并两州,往平都而去!人数实在太多,铁骑不绝,而步兵更甚!一路烧杀抢掠,中州危矣!不出一月,平都亦危矣!”
元诚顿觉不妙!李陵和杨复瑾的联盟彻底瓦解了!
李暮云走后,杨复瑾为吞噬西北,再仿先帝之举,只是斩天堑的惨剧来不及再上演,派去的杨南城只解了将领兵权,曾经的西北边军卸甲归田。
当初为了杀李暮云,雁、并两州军队一直驻扎在西北,以致于中州无兵,杨南城不信任西北人,在杨复瑾的默许下,竟调了一万神策军到西北,如今平都的神策军和禁军加起来不过五万余人。
与其说是五万余人,不如说是五万个废物。
杨复瑾弄权多年,军队也是他敛财的地方,曾经护卫王城的军队怎么能是游牧骑兵的对手!
杨复瑾还在平都,杨南城并无放外族进来的理由,而这些敌军悄无声息就进入中州,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李陵如今占据的庸野及其以东地带,那里靠近东部边境,只要李陵想,外族便可从那里进入中原腹地。
思及此,元诚心中大乱,再等不了卢昶回来,只匆匆写下封信,先自离去。
无瑕知他向来稳重,如此慌乱定是紧急,便跟着元诚一同北上返回平都。
可他们还是来迟了,在戎羌二族还在往平都行进的路上时,王都民变,被调来修堤建船的数千役民在得知外族南下来袭时,终受不了连月来官兵监工的辱骂鞭笞,只联合起来杀死了离水边的监工小吏,举起火把,扛着锄头要杀进皇城!
“皇宫里都是宝贝,与其被胡人掳去,不如我们先抢走,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落草为寇,都看今日了!”
役民不过数千,原本不成气候,可是从雁、并两州逃来的百姓也加入其中,前些日子,朝廷又加赋税,民怨四起,因胡人来袭,便是平都的普通百姓也揭竿起义,织女坊中打造兵器的铁铺、箭铺瞬间一空,浩浩荡荡的人流朝皇宫而去!
杨复瑾急急出动禁军和神策军出城平叛,心中痛骂李陵无义时又害怕胡人真的打来,忙叫信使传皇帝旨意,要杨南城带兵速速截杀胡人,护平都安全。
在胡人还未来袭时,平都先乱了!军队和百姓打成一团,曾挖过离水河渠的锄头还带着泥土,便与鲜血混在一处,白的红的,血腥浓郁。曾经护卫王城的刀枪现下对准了自己曾要保护的子民,不管前面是敌是友,一律砍去、刺去,那血喷溅在脸上、手上,还能感受到在身上流过的热意。
人人杀红了眼!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兄弟,谁的丈夫,哪个还管得了!到最后,连女人和孩子也加入了战斗,一根筷子,一把菜刀都成了杀人的利器。
被箭射死的,被刀砍死的,还有被踩死的无辜幼儿,御街一路都是尸体,一路都是冤魂。
将死未死的哀嚎声,杀敌的壮胆声,杀疯了的痛快声,各种混杂,从城门上看,好似群妖在吃人了!
朝臣早早进了宫,尚且还留着一条命,他们在宫外的府宅早被百姓踏破,家人奴仆能逃俱逃,逃不走的便被愤怒的百姓杀死。
“诛阉宦!斩奸妃!杀昏君!冲!”百姓的声音响彻云霄!
政事堂内,居于正中的是瑟瑟发抖的天子!
他的蛐蛐笼子还摆在一边,可他再无暇拿来逗弄了,此处依稀能听见宫外的哀嚎声,他听得心惊胆战,桌下那两条腿都在忍不住战栗!
“阿父,这可怎么办啊,要是那些逆贼打进皇宫,你我可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断有士兵来禀报战情,得知禁军指挥使曾勇在宫外奋战,将百姓抵于宫门外时,皇帝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瞪大眼睛急急说道:“你去告诉曾勇,要是他打赢了,朕封他为大将军!世代荣耀!还有你们禁军,不
要留情,杀死那些逆贼!朕重重有赏!”
杨复瑾状似镇定地站在皇帝身边,可也只有他知道心下有多慌张,他不怕城外那些逆贼,区区小民,城中军队自能应下,他怕的是那些正往平都赶来的胡人。
唯一的希望就是杨南城了,倘若他不能截杀胡人,平都才是真的完了!
杨复瑾一半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眸中冷意四起,若杨南城不能拦住,那他是不是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明明五月暑热,一个政事堂却冷得让人流冷汗,大臣们不敢出宫,宫殿是唯一能庇护他们的地方了。
有宫人实在恐慌,竟先收拾了东西,准备城门被百姓们攻破时先行逃离,当被抓到天子面前时,天子又怒又怕,抽出宝剑,一剑一剑地往人身上捅。
身上的窟窿越来越多,不住地咕嘟咕嘟往外冒血,天子衣裳垮在肩下,他脸上溅满鲜血,提着宝剑大口大口喘气!
“姐姐在哪?她在哪,快找她过来!”
宫人赶紧离开,往青云殿跑去。
那会儿,董清影正抱着沈寻坐在床上。小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宫内紧张的气氛影响着每个人,没有谁能笑出声来。当年家变的恐惧在她心上留下深深阴影,只躲在清影怀中瑟瑟发抖。
清影也害怕,可看着怀中的孩子,还是觉得自己要有些大人的样子,只抱她进怀中,将那些翻阅了无数遍的画本子拿来,再与她一同看去,好让心神安定些。
指腹下是柔和的线条,还有那清隽的小字,她摸着那画,好似那人就在身边一样。就这样想想,心内的恐惧也消散许多。
宫人来时,她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
阿寻抱着她的胳膊,不想她离开。
清影摸摸她的头,吩咐梧桐:“照顾好她。”梧桐不敢哭,只拼命点头。
她这段时间都穿得格外素净,也不涂抹水粉,一头青丝随意绕起以桂花簪束住,便再无其他装饰。
才进政事堂,天子便扯她过来,坐在旁边。
“姐姐,你可听到那些逆贼喊的话了,他们要杀了你我呀!”
清影看他脸色苍白,抖着唇说话,当下以沉默应对,她低着头,一语不发。
从李暮云下葬后,她再不愿意应付皇帝。比起活着,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她尚想贪心地见他一面。
天子不在乎她的态度,只是如果真的要死,他不想一个人死,他要拉着董清影一去死,等到了地府做了鬼,都要继续做他的鬼。
平都军队激战宫外三日后,以军队胜利为结局,数万百姓死于宫门口,尸体摞着尸体,残肢四落,有些已经开始长蛆发臭了。
叛乱平定的消息传到政事堂,众人都能擦擦身上的冷汗了,可惜,还不等皇帝睡个安稳觉,铁骑声响起,本就千疮百孔的平都又迎来一次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