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与卢昶离开丹城时,崔东池带着崔家新妇一同相送。
新妇貌美端正,出身高贵,站在崔东池身侧,与其颇为相配,与夫君浅笑盈盈,眼神间默契十足。
静婉打量着她,既为春来担忧,又恨恼她不成器。
崔东池倒真舍不得卢昶离开,想留他几日,又念及情势危急,只能遗憾相送,临走前,他道:“只管记得,万事有我崔家助你!”
也只有卢昶听得懂这句话。对崔东池,他少有冷意,现下便是如此,也不说话,只淡淡点头,便扶静婉上了马车。
再无其他话。
等马车离开后,徐莹莹才笑道:“夫君这友人可是冷淡了点。”
崔东池哼笑,父亲虽未对卢昶明说什么,可言语间或多或少暗示了他崔家接下来要走的路,身边原来埋着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在,卢昶如何不冷淡?
他毫不在意:“莫管,他想通了,自会对我热络的。”
因徐莹莹走在他身侧,崔东池刻意放慢脚步,与她一同并行,走了几步,胳膊处就有一只手搀扶过来,他随意一扫,女子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衬得玉指纤白,他不拒绝,由她搀了去。
崔东池送他们离开时,静婉便看出卢昶不悦,崔家儿郎成婚那日,从崔家出来后,他心事重重,有时深夜醒来,都能瞧见他手置于额间,睁眼思索。
他上了马车后心情要好些,让静婉靠在他怀中,温声问她可要小睡一会儿。
静婉打了个呵欠,慵懒地靠在卢昶怀中,不多时,人就睡了过去,等醒来时,睁眼便是卢昶又在沉思的脸。
她抚着卢昶的脸,声音里还带着睡醒后的沉意:“我们到哪了,表哥?”
卢昶刻意低头,由她摸着自己的脸,他甚至轻轻用脸擦着那小手,车中默然,却有温馨暖意。
她睡在他怀里,这已是极好了。
剑川的路比岭南好走,静婉喜欢撩开窗帘,扒拉在窗边看着两路风景,到平地时,她见远处有一座巍峨雄壮的山岭,好奇地拉着卢昶的手,问他那是什么山?
卢昶放下书来,朝她指的地方看去。
他看了好久也未说话,静婉以为他也不知道,未打算再问,却听身边的人道:“那是凤鸣山。”
凤鸣山乃剑川境内雄山,地方志记载,此山为凤凰所化,曾有人在山中听过凤凰鸣叫,被当地人视为神山。
卢昶看着静婉好奇地打量远处那山,他坐了回去。再看一眼,她兴致正浓,便伸手把帘子放下,将她抱了回来。
“静婉,可要听听我在华光寺未讲完的话?”
静婉早记不得了,发懵的样子落在卢昶眼中,让男人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他看到了凤鸣山,想到了在剑川的三年,想到了今朝。
“那年离开你,我便到了剑川,因为义公就在这凤鸣山中。他是我父亲的副将,父亲被杀时,他在边境巡边,逃过一劫,可先帝一直在派人暗捕,直到新帝即位,对他的抓捕才松缓些,或许也无人再抓他了,世上没有人记得我父亲身边有这么一位将领了。”
“先帝暗捕他时,他带着寥寥几个卢家军士兵南逃至凤鸣山,渴望东山再起,对抗朝廷。”
“那年我至剑川,凤鸣山上已招募数千流民,或许不只上千,万数亦有可能,山中已是小成气候。剑川节度使袁其风一直想剿灭他们,可因山体庞大,义公更占优势,未曾让袁其风得逞。”
“所以你留在那里,一直帮他们打战?”静婉担忧地看着卢昶,她才知道卢昶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是从哪里来的了。
卢昶点点头:“后来情势稳定,我便想离开山中,加之朝廷来诏,我离开了剑川。”
“几年前我到岭南,义公得知后,曾来岭南寻我,欲要我去凤鸣山,他愿让整座山交予我,再让我拿下剑川,将其占为对抗朝廷的根基。我拒绝后,他离开岭南,接着又几次来信,皆被我再拒。直到这一两年,他再
无来信,我与他也再无通信。”
说到最后,静婉也听出他言语间的遗憾,只是她不知道他在遗憾什么,只问卢昶,当年可曾想过继续留在剑川。
“你是他的主子,若他愿意真心认你为主,凭你的才华,或许不用在岭南受那么多苦,如今剑川已在你手上。”
想过留在剑川,留在凤鸣山吗?卢昶觉得当时应是想过的吧,不然不会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
可三年光阴,不长不短,却足已叫他看清局势,从复仇的深渊中清醒过来了。
“义公自称山中都是卢家军兄弟,可我知道,这凤鸣山与我父亲,与西北毫无瓜葛。他想借我父亲之名起势,可山中聚集的却多是当地盗匪、流民。他有一义子,此人心胸狭窄,与我不和,义公甚是器重他,山中兵民也多信赖他。即便义公称我为主子,可在山中人眼里,我不过一客人罢。”
“父亲说过,义公有将才,却无帅才。打战时他勇猛冲锋,从不畏敌。可成为一山之主时,他却束下不严,手下人竟敢下山为乱,掳掠百姓,此事杜之却不绝。”
他不愿住在山中,虽有不想让人识出身份之缘由,可山中兵士匪气过重,乱象频生,他不是不厌恶。
说到这儿,卢昶便停下不讲了,静婉明白,凤鸣山飞不出金凤凰,表哥早知道凤鸣山不是让他起复的地方,所以他选择离开,即便当年初到岭南,日子甚是难过,他也未想过离开,只因岭南才是他心之所向。
他终究成功了。当百万公里的土地上都留下他踏足而过的痕迹时,那土地上的百姓尊崇爱戴他时,一个凤鸣山又算得了什么?
“还记得我从剑川回来时,你为我缝针吗?那时义公被俘,押送进了平都,我便是为了救他才负伤的。”
静婉当然记得,那时对卢昶一身怨气,可看他负伤,还是带他去了恭叔家。
恭叔……那位好和蔼的老人,她许多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了?
不过有秦子游陪伴,他应当也不会太差……
卢昶不曾发觉静婉出神,而是沉浸在回忆中,继续与静婉讲述那个故事,直到说到那封来信时,静婉好奇问道:“表哥既隐瞒了行踪,凤鸣山的人是不会知道你返还平都,自然也不会把义公被抓的消息送到你手中。
何况他们并不信任表哥,他们的主子被抓,他们做的不是送信,应该是一路追来救人才是!可既然不是凤鸣山送来的消息,那会是谁?谁还知道表哥的身份?”
这些问题也困扰过卢昶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被盯上,可却不知暗中之人是谁,营救义公时,亦有蒙面人出手相助。
那些人武功路数少见,救完人之后便离开,好似只是来帮他的。
“前日来崔家,我见到了定国公才知,原来是崔家一直出手相助,那封信,那些蒙面人,都是崔东池安排的。”
现下想想也能说通了,满数整个剑川,唯有崔东池知道他的来历身份,知道他要返还平都。
当年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却不曾深想,那样一个闲情的子弟,怎么会知道他在剑川的所为。
可现下才知,崔东池的商人身份便如同他脸上的那层面纱一样,都不以真容示人。
以为他闲情得不问政事,现下才知他野心勃勃,早像虎狼一样盯着大魏这锅热肉了。
怪不得要赚那么多银子,想要改天换地,钱不多怎么行?
原本以为将崔东池的真实意图告诉静婉后会把她吓愣住,低头一看,却见怀中的人儿倒也没有多吃惊。
静婉不太意外:“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像崔东池那样豪爽热心的商人,现下能说通了,他是别有用心啊!怪不得岭南通航修堤建港,他又出钱又出力的,原来主意是早早打在表哥身上了。”
卢昶一笑,问她:“怎么就把主意打到表哥身上了?”
联想到卢昶这几日的不对劲,静婉猜道:“他帮助表哥在岭南立足,是想联合表哥,一同对抗朝廷?”
卢昶没想到她竟能想到这一茬上,真是个聪明极了的人,若是生成男儿身,说不准也是个一身反骨,像崔东池一样要改换天地的。
他抱着静婉,一声叹息:“前路不明,我亦忧惧,小阿婉啊,你怕不怕?”
表哥从来是胸有成竹之样,书中那句话怎么说的,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这样一个让她信赖的男子,也会害怕未来?
静婉描摹着他好看的眉眼,送他一句:“表哥,看来你是好日子过久了。”
卢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本忧伤的情绪霎时消散,只去欺负怀中的小姑娘,挠她的胳肢窝去:“好啊!你是说我乐不思蜀了是不是!”
她痒得像条泥鳅一样在卢昶怀里躲着,连眼泪也笑出来了,卢昶才停下来,紧紧抱住了人。
“若只有我一人,是成是败倒也罢了,可偏偏有你……”他未再说,只与静婉耳鬓厮磨。
静婉原本还想逗他,可瞧他这样,也只抱紧了人,趴在他耳边悄声说道:“表哥,那便与老天赌一把吧!”
今日雨,袜还湿,鞋不干,只一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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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