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三百年,女子之中,唯李暮云以军礼下葬。
收到元诚发来的请折时,杨复瑾不准:“前朝从无先例!”
当时董贵妃亦在御书房,她不陪于天子侧,反而站于杨复瑾前,纤指轻轻摸着西北发来的军函。
字迹潦草,多有墨点浸染,写错的地方并未另换纸张重新誊写,只大笔大笔抹去。
笔下有多潦草,他心中便有多痛,她光抚着那些文字,连心口也发疼了。
谁能想到那日平都一别,竟是死别!
杨复瑾驳回了元诚的请求,只准李暮云以公主之礼下葬。
他好不容易扳倒这个多年的劲敌,自当急着抹去她在西北的种种痕迹,怎肯给如此荣光,在后世传颂?
清影惨然一笑,嘲讽杨复瑾:“前朝亦无宦官干政的先例,本朝不就有了?”
“你……”杨复瑾意外董清影的敌意,她何曾与李暮云关系这般好了,竟为了她出言干预朝堂政事。
董清影坐回天子身边,道:“小姑姑为护大魏江山而亡,她必名垂青史,陛下若赐予军礼下葬,后世亦记得陛下恩德。”
天子有些被说动了,毕竟是李家的人,小时背祖宗家训时也知李家帝王都以文治武功名垂千古,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偶尔的时候,天子也想做些功绩出来。
“那就赐姑姑以军礼下葬吧!”天子吩咐杨复瑾动笔。
杨复瑾看着静静坐于天子旁边面无表情的董清影一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遵旨!”
圣旨送去西北,元诚未看一眼,他根本不在乎平都准不准许,她的将士,也不在乎!
他去了红河岭,那里被大火焚烧,除了满地焦尸,没有找到和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那杆他亲自在旁监督,命名匠打造的长枪亦不在了。
十二岁生辰礼时送她,于长枪之上,他亲自刻了她的字——云霆。
他在焦尸中踉跄翻找,士兵过来扶他,他狠狠摆开,心痛到无法呼吸,终忍不住,昏倒于她离开的地方。
再醒来时,已在营帐之中,他是从梦里哭着醒来的,梦里都是她死去的样子。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最后孤立无援,战死于边地,她到死都是孤独一人。
她的副将们跪在地上,从得知她战死后,眼睛没有一刻是不红的,见了元诚,仿佛见了主心骨,与他哭诉暮云的冤屈:
“殿下本可以南退至中原,或向临近两州请兵支援,可南人不开城门,还说天子有令,不得殿下南退,否则以叛国罪论处!”
“无兵无粮,却要殿下击败敌人,元大人,天子究竟是要羌人的命,还是要长公主的命啊!殿下死前……死前……已三日未吃一口粮了!”
说到此处,帐中之人再抑制不住心中悲泣,学了三岁的孩子,失声痛哭!
元诚一语不发,他僵硬地转头看去,主位空空。
他才恍然,原来那个曾手持银枪,纵马潇洒的女子真的不在了。
原来痛至极处时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他觉得此刻的自己轻如棉花,轻轻飘于空中,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茫茫然到他甚至想不起李暮云这个人来了。
李暮云出殡那日,由元诚扶灵。
论身份,他本没有资格。
他为阉宦,虽有官职在身,可到底是李家的奴才,何况,他还出于暮云宫中。
可无人敢置于一词。
他一袭白衣,如失了魂的人走在她的灵车旁边,送她最后一程。
她生前有两大爱好,一是练枪,二是喝酒。
昨夜,他亲自将她常穿的一套铠甲放于灵柩中,冰冷坚硬的铠甲上,是一支寻常的桂花簪,还有一坛桂花酒。
数千西北边军列队,看着她离开,没有一个人不哭,鼓乐声中,那哭声更明显了。
他们的目光跟随着灵柩,涕泪横流,有那年岁小的,实在忍不住了,一声声呜咽着,由他开始,其余士兵亦忍不住哀嚎出声,泪水染湿了铠甲。
元诚麻木地一步步走着,到了主街,成千上万的百姓们跪在街道两侧,哭声至上云霄。
生前出行,她从不大张旗鼓,惊扰百姓,顶多带着自己的人马飞驰于街道,来去快如闪电,有时打了胜仗回来,百姓接她,她也不准百姓们跪地。
元诚当时说:“你是公主,百姓跪你是应当的。”
她还是不许:“我又不是死人,跪我做甚?”
她终于死了。
当看着自发涌来的百姓们跪在地上为她而哭时,元诚终于哭了
李暮云,你怎么就死了!你怎么就死了!
陆续有百姓往地上扔着白色的山丹,有的落在了她的灵柩之上。
在西北,山丹专为寄托哀思。
白色的花开得正好,纯洁、高贵,一如她的灵魂。
灵车从山丹花上而过,她带走西北数万军民送予她的想念。
她在世上,终究不是孤身一人。
一小姑娘从人群中跑出来,应该是听了大人的吩咐,在她灵柩旁也插上了一朵山丹。
元诚看她跑到妇人面前,妇人一手抱着她,泪流满面,她怀中还有一个安静的小婴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周遭。
他看了一眼那婴儿,突然想起初见李暮云时,她也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孩。
老德妃四十岁时生了她,原以为这样年岁生出来的孩子会体弱不堪,没想到那哭声响亮得德妃三日不能安睡。
“暮云”是早就定好的名字了,因她哭声响亮如雷霆,身为太子的亲哥哥为她取字“云霆”。
她被安置在了西华殿,由乳母照看。因为青云殿人手不够,那时,老阉人领着他过来,告诉他,这就是你以后的主子了。
他才七岁,竟敢伸头看去,原本还放声啼哭的小婴儿立刻收了声音,看着面前打量她的人。
老阉人一掌打在他头上,骂道:“没有殿下允许,不准抬头乱看!”
他有些委屈,还是个小婴儿,怎么会说话。
她享受着万千宠爱,亲哥哥即位后,她得到的荣宠更甚从前。
可这只是外人看得到的,只有元诚知道她为身处于这个金笼子而有多难过。
她不像其他公主爱打扮,每日练武,沙袋都打坏了几个,元诚知道她在发泄。
皇帝的宠爱不堪一击,西戎于边境作乱时,她的亲哥哥要送她去和亲。
她宁死不愿。
和亲队伍出发的前一晚,元诚告诉她:“到了西北就去找卢将军,他会帮你的。”
“可我不认识他啊!”她有些茫然,卢值怎么会帮她呢!
元诚安抚她:“我自有办法,到了虎牢关你就知道了。”
她虽惶恐,却还是点头:“我听你的!”
临走时,她特地把一个锦盒交给元诚,笑道:“上次把阿影的簪子弄坏了,好不容易才修好,你替我还给她。”
她笑得有些难看,本是要哭的,还是忍住了:“不准你们来送,又不是不回来了!还有啊,你告诉阿影,她未来的相公可需得我好好审审,过我这关了才能娶她。”
她不知道,她才走两年,十六岁的董清影哭着被送进了她一心要逃离的深宫,葬送了最纯真的过去。
暮云的灵车不往平都去,也不葬于皇家陵园,许是在战场上几番生死,她曾预料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年纪轻轻便交代过后事,死后她要埋于奉阴山下。
而奉阴山上,撒过卢值和其夫人的骨灰。
他们是她的师傅师母,还是恩人。
自此,西北奉阴山下有一座公主坟,大魏长公主李暮云埋葬于此。
她生于延康十六年,卒于安狩八年,无儿无女,二十六的人生,安边地,治西北,灭外患,以女子之身赢得一生荣耀。
元诚知她亲民,除了派兵守卫外,允许百姓们来陵园看望她。
自她死后,西北军民年年都要到此,祭奠这位公主。
才安葬好暮云,杨复瑾安排的人就到了,由神策军左军中尉杨南城接手西北事宜。
杨南城的杨复瑾的义子,也为阉宦出身,见了元诚,也只随意行了个礼,便要轰他而走。
“西北边乱已止,常侍还是快点回平都吧,这里不需要大人了。”
元诚笑了:“哦,原来是杨大人来接手西北啊,我还以为是汝南王来此坐镇呢。如今他的女婿女儿都在庸野,杨大人可是要同汝南王商量好种种事宜,免得西北定了外患,又起内乱呢!”
他一手负于身后,再不多言,大步离开。
元诚确实没有留在西北的打算,再留此处也无益,带灵玉离开后,小奴问他:“听说汝南王那位女婿一直留在庸野,难道是要和杨公公夺权?”
元诚瞥他一眼,道:“夺权是肯定的,只是他那对女儿女婿留在庸野是别有用意。”
他闭眼休息,不再多说。
眼下不该回平都,至少先办完手中紧要的事,只是——
他猛地睁眼,吩咐灵玉道:“你需得回宫中一趟,替我办件事,此事不得有任何闪失!”
元诚少有厉色,灵玉不敢不谨慎:“大人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