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出游,见她喜欢,卢昶偶尔腾出时间,带着静婉从那道小门出去。
他们最常聊天,聊美食佳肴,聊风土人情,甚至到了最后,曾被视为禁忌的西北往事彻底被扯掉那层面纱,成为他们最爱说的话题。
“小时那边不太平,战事频发,当时戎人作乱,娘还带我逃到山里去。后来再大了些,有一位大将军把那些戎人打跑了,我们总算可以安心采玉了。”
静婉吸了一口粉条,慢慢嚼完才同卢昶慢慢道来。
先前他问西北可还太平,静婉想了想,只同他说起自己还记着的事。
看来她实在喜欢吃这粉条,还倒了不少醋进去,不多时便把碗里的配菜吃光了,她又咬着筷子,看了一眼卢昶未动多少的碗。
卢昶把碗往前一推,无奈地笑:“吃吧!”
这段时间相处,静婉早知他晚上都不太喜欢吃太多东西,便也不客气,把里头的菜一点一点搬来她碗中。
“可还记得那位把戎人打跑的大将军的?”
她想也不想便摇摇头:“不记得了,娘从不准我多问这些事,更不准我和那边的士兵有什么接触。”
卢昶本欲她想起西北那件往事,现听她这么一说,还是歇了心思。
那会儿她年岁甚小,该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过她为一路军人带过路的事,想来以前不念着,现在该是忘了。
只是……只是那会儿他们虽只有三日相伴,却是时时在一处,怎么能那样轻易忘了呢!
静婉能感觉到卢昶似是失落,可却实在想不通她哪句话惹得表哥不开心了,粉丝还咬在嘴里,长长地耷拉在碗里,连吃也吃得不欢快了。
卢昶抬头看她呆样,笑着摇摇头,将自己碗里的粉丝都夹给了她。
“吃吧。”
静婉不说话,最后两碗粉全下了她的小肚。
得卢昶时不时带她出去打牙祭之功,静婉觉得自己又长高了许多,再转年时,她已长得和高家两个姑娘一般高了。
这年,静婉十五,曾还是花苞一样的姑娘已绽娇颜,便是穿着朴素亦无法掩盖倾城之姿,高芸越发不耐烦见她,她便只在自己的小院待着,写字,看书,雕玉,总有打发时间的活。
只是豆蔻年华,便是仙女也初生情思,尤其是身边有那么一个厉害的表哥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那么期待见到卢昶的。
只是这段时间,总是会想到他。
吃饭时,她会想到卢昶现在在哪,雕玉时,她会想着卢昶今夜会不会带她出去玩,想着想着,连手下的玉也雕得不成形了。
她放下刻刀,整个人摊在桌上羞恼叹气,可心里的甜蜜却是无法掩饰。
小院僻静,唯那只小野猫不知在翻找些什么,在院中闹出声响来。
白齿咬于红唇之上,有少女情思漫漫,黏得如蜜一般滴在心尖。
卢昶……卢昶……
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不叫别人听到。
这夜,正逢上巳节,卢昶又带她出来玩了。
白日就听说高家几个孩子一同相约于古霞山踏青,静婉还见她们手里都拿着风筝,心里羡慕不已。
听高芸说,她们还约了自己的手帕交,准备到离水边戏水。
静婉知道高芸是故意冷落自己才这样说的,虽劝自己不要在意,可怎能不难过。
是以今夜卢昶站在她面前时,静婉唯有欣喜。
卢昶的到来填平了心中那股不平。
高芸不知道,她也有独属自己的快乐。
像往常一样,静婉牵着卢昶的袖子,跟在后头道:“春闱在即,表哥都不安心在家备考吗?”
卢昶回头看她一眼:“你希望我考上吗?”
静婉知道大魏男子自三岁启蒙便入黄金屋几十载,便是为了考个功名光宗耀祖,一入仕途从此青云直上,不堕凡间平民百姓之流。
可表哥这样光风霁月之人也会有那般想法吗?
也或许由不得他想还是不想,生活总归推着他往前走。
这个话题没有再说下去,卢昶问她:“今日上巳,可有想去玩的去处?”
想到白日高芸说的,静婉当即道:“我想去水边玩。”
卢昶一愣,水边?尔后他才恍然一笑,了然。
大魏民俗,上巳节时,少女门都会到水边采兰嬉戏,庆祝成长。
离水边的兰花白日早被平都少女们采光了,现下虽天黑,水边也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
静婉有些怯懦,拉了拉卢昶的长袖:“表哥,我还是不去了吧。”
她倒不怕再遇到杨南城那等人,只是想着表哥在平都也是有人相熟的,为免人认出,她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卢昶见离水边那多人,又都是些姑娘家,实在不便陪在静婉身边,现下她提出不去,他又觉得尤为可惜,更心疼她在平都无甚好友,便是这样的女儿佳节也不能约着好友出去玩乐,当下隔着衣服拉着她的手腕猛地带人转了方向:“跟我走。”
静婉被他一拉,差点一个人扑在他身上,裙摆飞扬,姿容绝艳。
他不知使得多少金银,从一旁闹市牵来匹马,把静婉抱上马去,直出城门,带她往城外飞奔而去。
她不问他要去哪,只靠在他怀中,心跳声怦怦,她觉得自己与他这样近。
那夜月光尤为明亮,不需多余的烛火便也能把树的影子照个清清楚楚。
卢昶在前面牵着她,她只关注那牵着他的大手。
终听到溪水潺潺,他们停下脚步,一条小溪从山崖流下,汇入一个池塘,池塘空阔,周边有团圆的巨大青石,月光落于池水中,连那池底的卵石也照得分明,捧上水来,唯觉清澈。
卢昶把马儿拴好便盘腿坐于大青石上,又劝她水凉,莫要太过贪玩。
静婉怎能不高兴。
究竟是有多长的日子没到水边玩过了。
高家门墙,束缚了她的身体,也束缚了她自由的灵魂,如今出来,仿若新生。
她脱了鞋袜,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左脚提起,轻轻碰到水时只有不敢相信的畅快。
卢昶侧头,无意看到那嫩白的小脚,呼吸一滞,他赶紧偏过头去,平心静气。
静婉把池水踢得高高四溅,她咯咯笑个不停,自娱自乐,卢昶又看去一眼,克制自己不准无礼看其他地方。
可是他不想看,却怨不得那人要过来惹他。
静婉自幼便下水捞玉,脱下鞋子撩起裤脚便下水摸玉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了,她哪里会在乎露出一双小脚给别人看,见卢昶不理她,便提着裙子过去。
她还站在池中,一只白嫩的小脚伸了过去,只道:“表哥,快看。”
卢昶低头,便见她翘着圆润的脚趾头,上面竟有条柳叶嫩芽般大的小鱼儿。
他眼里哪里看得见鱼儿,只有那白嫩的脚,只收回目光,朝一边看去。
静婉便也提着裙子坐在他旁边,一时间,大青石上就坐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也是十分协调。
静婉两脚荡着水,由着那水从脚尖落下,再荡起来……
“这地方真美!”她低声赞叹。
卢昶刻意一直看着前方山水,回她:“我偶然找到的,每每心情不好便要独自来这儿坐上几刻。”
平都六年光阴不能摆脱他的心结,每每忆起往事,心绪不宁,却不敢叫人发现异常,只能一人来这偏地,随手捡起枯枝便在水边练剑,直大汗淋漓也要收整干净了回去。
便也是这时,静婉才知道这位表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自在,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有在热闹的红尘玩乐,只逃到这无人的水边独□□藉,心底竟藏着多少的事。
“我听人说,表哥的父亲也是位大将军?”她犹豫问道。
想来是府中人多嘴与她说的,只是又知道得不清,因此她也只知道个大概。
娘亲临走前嘱咐于他,不准他在人面前提起父亲与她。
“你只当你父葬身沙场,为国赴死,只当你母不愿独活,随夫先去,切不可生半点仇恨心思。若是以后去了平都,便将西北之事都忘了吧,莫要……莫要再记着爹娘了。”
他还记得娘亲抱着他痛哭,父亲出殡那日,娘亲撞棺殉情,他失去了所有至亲。
沙场上那支射向父亲脊背的箭,在七日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射进娘亲心上。
自此之后,他再不提西北,再不提父母。
可无尽思念终究要有个泄口,这池水接纳了他多少思念父母的泪水。
“我父亲是名军人,我娘眷恋父亲,不肯离他太远,便带着我在军中生活,后来,爹爹死于战场,我娘也跟着他走了。”
若静婉没有在西北长大,却是半点不能体会亲人死于沙场的痛苦,如今听卢昶这么一说,也觉难过。
“我五岁时娘曾有嫁人的打算,她要嫁的那人是个庸野士兵。他很喜欢娘,会给她买胭脂水粉,会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赶走,我们都很喜欢他,娘说,等他打完战回来他们就成亲。可惜娘没有等到他,当初同他一起离开的士兵有些回来了,他们说那人死在凤丘关了。”
“后来,娘就不提嫁人的事了。”
后来,她不再朝自己脸上再抹胭脂水粉,不再换干净漂亮的衣服穿,她故意把自己吃得身材臃肿,故意让风霜在她脸上多留下痕迹。
不再有任何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