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百姓欢聚,水城灯火通明,静婉与镇上的大娘们坐在一桌吃着海味,听着街坊邻居那些奇奇怪怪的家长里短。
卢昶与其他官吏坐在一处,静婉看去时,他正专心听着一旁的方大人说话。
方怀本一直主掌教谕,可近月来,有些乱象看到眼中,他不得不向上司多言了:“石渔镇兴荣繁盛,自是好事,连州内的年轻人也都赶往这小镇来做些生意。只是若商贸投入得多了,那耕地的人就少了,大人,倘若再遇天灾,恐怕粮食是要短缺的啊!”
卢昶心内一个警醒,近些日子商贸的事一直牵扯心神,难免对农事有疏忽,毕竟年轻,有些事他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今日听方怀一说,也是即刻醒神,谢过方怀指点。
再看这看似忠厚木讷的同僚,显然不是什么书呆子之流,他不是整日待在官署办事的闲吏,反而亲耕农事,经验丰厚,又舍得与上级谏言,曾想过此等人才待在潮州实在是埋没了他的才华,现在看来,潮州更益于他施展才华。
卢昶再斟美酒,与方怀共饮。
再到潮州七月,又是雷雨声作响。
为防飓风来袭造成严重后果,卢昶已有经验,早早带领百姓们修筑防浪堤。他本想再于潮州开辟一条平直港口,地址也已选好,就在潮州最北边的佛格山西侧,可因这几日天气不好,巨浪兴起,此事终究作罢。
飓风来袭那夜,静婉睡在卢昶怀中,安然入梦。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见卢昶已穿好衣服,她还没有睡够,眼睛睁了又闭,卢昶贪恋那美好的睡颜,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可是否极泰来,在经历了那么多天灾**后,老天终于施舍了几丝怜悯下来,昨夜那场可怕的飓风带来的却不止是危机,原本计划要开辟的新港口不用再人力而为之了,在飓风的卷拂下,佛格山西侧一处泥沙具散,形成了一个自然港湾。
渔民来报时,卢昶与官吏们立即赶往勘察,喜不自胜。
可在冯家掌控的四大港湾中,那原本兴旺的七星港却因飓风来袭,导致海中泥沙变向,往航道中间堆积,出海航道是不能有泥沙堆积的,由于航道堵塞,即便清理也要费许多时间人力,许多商船多选择停靠潮州,石渔港和古津港两地隐隐有取代冯家港口的趋势。
眼见冯家衰败,冯家旁系开始撤出冯家船队,自立门户,先带头行事的,就是冯季。
小辈们效仿冯季,要冯家老夫人交出自己该得的那份家产来,冯老夫人一时气坏了身子,冯家大权落入冯季手中。
在其操控之下,冯家彻底被瓜分,大厦将倾,再不复当年荣光。
那日,卢昶带着静婉一同坐船去海上的永乐岛,那里是各地商船停靠补给的地方,岛上正修建炮台一类的军事设施,卢昶此行就是为了巡查工程。
返程那日,天黑得早,连海鸟也找不出一只来,静婉在房里入眠,却是噩梦连连。
她无知无觉地两只手抓乱了被褥,满头都是冷汗,眉毛蹙成了一团,也小嘴也拼命喘气,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突然尖叫出声,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喘气。
胸口处的恶心感并没有因为发现只是个梦而散去,反而愈演愈烈,唇舌干燥,静婉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桌上有一壶茶水。
可才反应过来,表哥不在这里。
连茶水也不喝了,她没有看到卢昶的外衣,显然出了房门。
胸口砰砰跳个不停,她有些难以自抑,连连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
夜里海上风起,原本就一身冷汗,此刻吹得她打了一个寒战。
胸口实在憋闷难受,不知是不是这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到害怕,心总也安定不下来,正想着要不出去找表哥时,甲板上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喧哗声越来越大,接着,便是鸣笛声,有人高喊:“来海盗了!来海盗了!”
静婉没有亲眼见过海盗,却听渔民们闲谈,说他们杀人不眨眼,抢劫了船只就罢了,还要把船上的人杀光再投入海中喂鱼。
这次陪卢昶上岛,也听几个士兵告诉卢昶,前些日子有海盗又在海上抢劫,所幸商船上的人多,也都提防着,没有让他们得逞,所以返航时,卢昶又在船上增加人手,以免遇到海盗。
应该不会有事吧!静婉缩回床角,又把被子扯来盖在身上,瑟瑟发抖。
她很害怕,可更多的是坐立难安,按理来说,遇到再危险的境况,表哥都要来看她一眼的,怎么这会儿他一直没有出现。
心里对卢昶的担忧渐渐占了上风,即便从窗子外头都能看见海上有小船起火,能听到箭射进船舱的声音,她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只看一眼,看到他无事她就乖乖回船舱等着,绝不变成他的累赘让他多操心。
这么想着,静婉套上绣鞋,可还不等她往甲板上走,就听到隔壁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是芳娟的声音!
静婉一刻也不敢耽误,飞奔出去,见芳娟住的房间房门紧闭,可站在外头的静婉依然能听到女子惊慌的尖叫声,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哗啦哗啦响。
静婉急得要命,房门推也推不开,最后,她还是狠下心来,闭上眼睛,学着小时阿支祺做过的那样,一脚踹上了房门。
门被撞开,她右脚痛得不行,却还是跑了进去,却见芳娟倒在床榻上,被一个男子用绳子捆绑了身子,她房间的窗子早坏了,看来海盗是从小窗里进来的。
静婉一头脑热跑进来,却不知下一步怎么做,看着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剃着个大光头,露出的脖子、手臂都是刺青的男人时,静婉竟发现自己还有闲心想,原来海盗是这个样子啊!
那海盗见她闯进来,一脸□□地搓着手朝她走来:“原来还有个长得更俏的啊,小娘子不要跑,给哥哥做媳妇去!”
床上的芳娟被堵了嘴巴,只能急得嗯嗯叫,整个身子都在撞着床。
静婉顺着小桌与海盗周旋,海盗不想浪费时间,朝她扑来。
静婉动作怎么会有他快,不过三两下功夫就被扑到在地,海盗只感觉到身下的女子是团棉花,香香软软,一时迷昏了头脑,竟要来啃食她的小脸。
她拼命挣扎,就趁着这个功夫,利索地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往海盗背后重重一插。
海盗痛得直呼,只反手一拔,簪子小小一支,显然也弄不出什么致命伤来,静婉坐在地上,往后缩了两步。
海盗抬起手来,欲要一个耳刮子打去,却突然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眨眼间,整个人都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静婉这才松了口气,她立刻抢回自己的那支簪子,重新戴在头上。
芳娟还在呼救,静婉颤抖着手解了她的绳子,嘱咐她找个地方藏好。
芳娟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吓得哭出声来,拉着静婉的手叫道:“姑娘也跟着奴婢躲躲吧!”
静婉虽一身冷汗,可还是摇头拒绝:“我去看看表哥,然后就回来找你。”临走前,她把那根簪子交给了芳娟:
“这簪子染过箭毒木的汁,你若再遇到海盗,就拿这个刺他们!”
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树,是岭南极为常见的一种树木,其实树冠宽阔,遮天蔽日,树根盘曲成一团,连埋在土中的巨石也不抵锋芒,被其牢牢捆住,汁液乳白有剧毒,若是接触到伤口,便是心脏骤停,血液凝固,山民们知晓其利害,绝不触碰其汁液,只食树上的果子。
这支簪子是崔东池送的,他的船只正好停在永乐岛补给,为此他专门提醒静婉,上头浸泡了箭毒木的汁液,卢昶怕她划到自己,不肯让她戴着,没想到能在此刻用上。
再不等听芳娟的话,静婉急急跑出去,上了甲板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卢大人落水了”,静婉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下不跳了。
以前卢昶说她把他吓得心脏都不跳了,静婉总觉得表哥说话太夸张,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人真的会被吓死。
甲板上乱七八糟,海盗甩来铁钩紧紧钩在船沿欲要借此上岸,船上的水手士兵顺着砍开绳索,又有带火的飞箭往船上射来,引发火灾。
静婉奔去船围看,海水也是黑漆漆的,即便火把高举,也看不清谁是谁来,她急得跳脚。
几个水手跳下去救人,顺着他们围着的方向看,静婉终于发现了落水的卢昶。
他会水,掉入水里后也不至于溺水,只在海上漂浮,有小船过去接人,又有船上的士兵扔下绳索。
突然,有人指着海上一处急急喊道:“是漩涡,是漩涡,没救了,没救了!”
就在水手落水的不远处,突然冒出一个大漩涡来,静婉看见那几个水手极力挣扎却离漩涡越来越近,最后被卷入其中,还有卢昶,他也被卷入漩涡之中,这一幕已让静婉喘不上气了,她再无法等待,深深吸上一口气后,扒着船沿跳入水中。
移动的漩涡也把她卷入其中,好在最后一刻,她抓住了卢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