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病好后,泊君便被亲娘约束在书斋读书,极少肯松口让他出去,更直接告诉他,不准再与二房那些有什么牵扯。
国公夫人是矛盾的,既想借了王氏这股风,为女儿谋门好亲事,又不想儿子与那边牵扯过多,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人。
是以对女儿倒是约束不多,对这儿子却管教甚严。
卢昶再来看他时,觉得泊君身形瘦削许多,精神恹恹,有气无力,便劝舅母莫要太拘束泊君,让这少年郎自由些。
“毕竟大了,还是得要离开家门见见世面,总在家里读书,要读成书呆子的。”
国公夫人并不领情,客气而生分:“昶儿也要顾顾自己才是,毕竟春闱在即,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读书上,莫要一天天往外跑。”
卢昶明白舅母是在说自己多管闲事了,再待下去恐要叫家中主母以为他要带坏表弟了,当即行礼拜退,走前特意看了一眼泊君,他也听出娘亲话外音,只一脸尴尬站在后边,歉意地对表哥笑笑。
待出了门,卢昶却未曾往自己的院子里去,而是脚步轻快地换了方向。
静婉正拿着一块巴掌大的玉料在手里把玩,油灯下,是她画的几张草图,愣是没有一张满意的。
玉料冰凉,却半分也察觉不得,只因神思已在天外。
那日表哥与她说的一番话,日日在她心上翻滚,就如锅中小菜一样,越翻越熟。
当年在西北,舅舅一家虽面目可憎,可比起这帝都人家到底单纯。
可这高家不一样,或许一个不注意,她就成了冤魂一道,早早与娘亲地下见面去了。
她哀叹一声,不如做块山中玉,哪那么多困扰。
门吱呀一声开来,抬头看,正是表哥卢昶。
自那晚后,他开这道门可是越发熟练了。
“小小年纪没得叹什么气。”卢昶过来,拿起桌上画稿看去。
几张图纸上,有嫦娥抱着蟾蜍,旁有侍女折枝,还有一副图,上是一直小螃蟹挥舞着两只大钳子,甚是可爱,卢昶初见便尤为喜爱,再无接着看其他图纸的心思。
又是蟾宫折桂,又是芦螃,皆是时下流行的送给即将科考学子的美好寓意。
卢昶少见的愉悦,心里想这小姑娘还算是念着自己的,总不枉那日与她谈天说地。
静婉笑道:“表哥来得正好,我想雕个玉饰来,不知选哪个花样才好看,表哥替我选一个吧!”
卢昶把那芦蟹图给她:“就雕个芦蟹,一甲传胪,好寓意。再来其余几幅图雕工复杂,恐你不能掌控。”
静婉接来图纸,也十分赞同:“表哥说的是。”
卢昶一直笑看于她,竟有些期待她早日雕好这小物送予自己。
静婉亦抬头,回道:“我打算用这玉料给泊君雕个小挂坠,祝他金榜题名。”
她小心把玉料收于盒中,认真道:“泊君那么努力,我相信他定能考上。”又把那芦蟹图单独收好,待明日再改上几笔。
等做完手上活计,再抬头看时,却见表哥的脸竟突然黑了几分。
静婉惴惴,不知他为何突然不高兴了,只把油灯移过来些,好叫灯光多照些在表哥脸上。
卢昶勉强弯弯嘴角,却不说话,吓得小表妹如兔子般不安问他,可是有事寻她。
卢昶这才收敛了些愤意,漫不经心道:“可想出去玩玩?”
静婉一喜,她是孩子心性,哪里不喜欢出去玩。
以前在西北,娘亲不太管束她,常准她跟着同龄孩子出去戏耍,再来平都,出去透口气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唯有那么一次,还差点闯了大祸。
可是,那日随高家姐妹出去,她不能否认那些漂亮的衣裳,好看的首饰也晃花了她的眼。
脑海中的欢喜一瞬过后静婉便冷静下来,摇摇头道:“我不想出去。”
卢昶早看出她的心思,嗤笑一声,拉着人的手就往外走。
静婉一时不防被他拉走,急急问道:“表哥要带我去哪?”
卢昶一手拉她,大步向前走去:“再大点声,把你那两个丫头吵醒。”
静婉反应过来,空着的那手忙捂着嘴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小鼠一般小跑到卢昶身后。
卢昶未带她走正门,而是在府中左拐右拐,偶尔见着奴仆过来,还要随他躲着,终于来到一处小门,不及人高,需得弯着腰才能出去。
等出了小门,外头人烟全无,空荡的小路旁就是高大的府墙。
卢昶继续带着她往前走,人声渐沸,终在远处看见灯火高起,有热气旋于空中,渐而消散,却不知是哪家的热食。
这是静婉第一次晚上出来。
夜晚的热闹又和白日不一样,寻常人家要更多些,白日劳作辛苦,夜晚也要带家中小孩来逛逛。
年轻人也不少,三三两两聚约成群,谈天说笑。
静婉先是跟在卢昶后头,他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可逛了一会儿,就成了她带路了,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在摊子上待上半天,喊都喊不走。
她已认了不少字,如今见这话本摊子上摆着不少书,其中甚至有配图,半读半猜也能明白个意思,便蹲在摊前翻捡着。
往日圣贤书也读着,可难免枯燥些,如今见着些带精怪神魔的,喜不自胜,竟挑拣了好几本出来,像《搜神记》这类的更多些。
与摊主说话,才知一本书竟要五十文,她数了数自己挑选的,又算了算手里的钱,几番为难下,只打算先留下两本最喜欢的。
可还没把钱掏出来,身后的卢昶便丢了碎银子出去,将那几本放回去的书又拿了回来。
摊主接来银子,笑呵呵谢过于他。
“书先放在你这儿,我们过会儿再来取。”
摊主连连应是,直说会替他看管好的。
这下静婉安静了,她又接受了卢昶的好意,让他破费买了些无用的闲书,只小声道:“待回家我便把银子还给表哥,怎么能让表哥费钱呢。”
卢昶问她:“如今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静婉咬牙,硬着头皮回道:“倒还够用。”
“既已够用,便请我去醉仙楼吃顿饭。只是容我先提醒你,那里一碗水煮菘菜便要十两银子呵。”
静婉已然呆愣。
那菘菜撒把二十文钱的种子下去,过几个月便能长出一大片来,便是全卖出去也赚不回五两银子来。
那醉仙楼的菘菜是成精了不成,一颗竟要十两银子。
看她丧气地低下头去,卢昶不欲逗她,正色道:“既是想谢我,银子我不要,便送我样东西吧!”
静婉很想回报表哥一番好意,听他这么说,明白有了补救的机会,连连点头。
卢昶道:“翻过年去我便要参加明年春闱了,不如你为我雕个玉坠,也祝我科举中第,以后有个锦绣前程。喏,你今日画的那个芦蟹还算不错,便拿那块石头雕了去吧!”
静婉有些没上道,还念着说那块石头是给泊君准备的,待她重新买块好玉料,定给表哥雕个他满意的。
卢昶被她这耿直的性子一气,提着一口气道:“那泊君春试还要等上几年呢,我便是明年就要去了,何苦还让我这个先去考试的人等着。”
这话倒一点没错,只是对泊君总有歉意,想着先雕给他先表救命谢意,可既然表哥都这么说了,倒也可以先缓缓,先给表哥雕一个才是。”
见她点头,卢昶脸色才好看些,轻轻甩着腰间那青竹玉坠往前带路。
有了买书这个开头,后面卢昶再付钱时静婉就能厚着脸皮接纳了。
她糕点吃得满嘴都是,还啃了一个软糯的猪蹄,百年老卤出锅,加了许多黄豆酱,香浓滑腻,吃完后连骨头也要嗦上一嗦,吃蹄子腻着了,又带着她去糖水摊喝了一碗杏酥饮,逛了许久,终于坐在小摊子便歇了歇。
她小口小口喝着,满足地叹了口气:“好喝是好喝,却是比西北的杏皮水差了一点儿。”
卢昶面前也是一碗杏酥饮,他只尝了一口便未再饮,听她这般说,卢昶看她:“差了哪一点?”
静婉才说出西北二字就后悔了,恼恨自己肚子吃饱脑子发昏,提起那些个旧事干嘛,明明表哥都提醒过自己早忘那些前尘往事了。
“没……没差什么。”她忙舀了一口在嘴里,掩饰方才的失言。
卢昶看她一眼,没有再问,心里却有些懊恼。
当日明明是他说不提西北的,怎么这会儿见她照做了,会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痛感。
他想,他其实不愿静婉与他生分的。
吃饱了肚子后便是在河边走着消食,这会儿实在晚了,河岸边少有人在,唯独偶尔有一两只渔船从护城河中划过。
静婉拉着卢昶的袖子,慢慢在后跟着,偶尔还控制不住地打上一个饱嗝,又听着卢昶与她说起城中有趣的人事,咯咯笑个不停,不知怎的,竟又提到了那位杨公公。
这会儿她胆子格外大,看看四周无人,便跑在卢昶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叫他低些身子来听她说话。
她悄悄在卢昶耳边道:“那杨公公怎么会有儿子呢,难道是他进宫前生的?”
卢昶瞟她一眼:“知道的够多的啊,还知道阉人不能生子。”
静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她可不知道那么多,都是阿支祺同她说的。
卢昶慢慢走着,道:“他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阉人成家有后全靠认亲,杨南城便是从他哥哥那儿过继而来的,虽是亲儿,却是侄子。”
静婉了然,长长哦了一声。
只是她还是不太理解:“有亲爹不认,却认一个公公为父,这实在……”
实在有些不体面。
卢昶哼笑一声:“你小看杨复瑾手中权势有多吸引人了。若是可以,莫说过继个儿子了,他那哥哥也可以立即跪在他面前,喊上一声亲爹。”
静婉脑中一下子便是那场面,忍不住低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