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与静婉说起了自己的过往,越说到后头,她越平静,等最后一丝泪痕干了,她又觉得自己太矫情。
同是奴仆出身,她过的日子却是最好的,喜欢的人虽高高在上,却也能让她拥有着他的怀抱与爱,以后只要他不嫌弃,她也可以继续待在他身边一辈子。
“公子说,等他成婚后便将我赎出奴籍,纳我为妾,等有机会了再生个孩子养着,以后的日子便这样过活。”
她是奴籍,便是崔东池再喜欢她,也只能做个通房,连为妾的资格也没有,可他还是要给自己一个妾室身份。
明明都已是最好的安排了,可她为什么还会难受?
她喃喃自语:“是我太贪心了,终究是我太贪心了。”贪心到,竟想要一个男人全部的爱和关注。
静婉听了心中酸涩,若是卢昶也要像崔东池一样口中爱着一个,枕边再睡着另一个,她怎么能接受,定要收好行礼即刻走人的。
可春来不一样,她与崔东池一起长大,崔家就是她的家,崔东池就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离了他,他还能去哪?
春来坐起身,擦擦眼泪,又温柔笑道:“其实我过得挺好的。大小姐虽然有时脾气不太好,可也只是偶尔为之,其他时候对我们挺好的。“
她牵着静婉的手,笑道:“前几年卢公子曾来剑川游玩,与我家公子多有交往,我家大小姐也是极欣赏他,不过他可一直是个有分寸的人,从来只把我家小姐当作好友的姐姐,你可千万别误会卢公子。”
静婉点头,毫不脸红地说道:“我可相信表哥了!”
对石渔水城的考察让崔东池加大投入,可崔东池想要的还不够,在他提出要重修整个石渔镇时,卢昶却告诉他,已有商人买了小镇上许多房屋,他可没有机会重修了。
崔东池极为可惜,再问起是何人买的时,卢昶告诉他,是曾捐资给潮州兴学的裴公。
裴公?崔东池并不认识这位富贾巨商,他要请卢昶为他牵线搭桥,与这位裴公认识认识,却因裴公外出经商,此时不在潮州而作罢。
可晚上,这位裴公却出现在了卢家宅子里。
来人不如曾经见方怀时那样伟岸坦荡,只着一身黑衣,披风包于全身,在黑夜之中从卢家小门进府。
卢昶看了一眼小楼,烛火熄灭,知道静婉睡了,才去了书房,裴公已等候多时了。
这位四十有余的终年人脱下披风,恭敬向卢昶行礼。
“属下在潮州各地巡查,确实发现几个天资非凡的少年,全部选入学堂读书。都是些家境清贫的,品性端正,若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是能堪重任之人。”
卢昶看着裴公口中那几个少年的写的书卷文章,确实满意,能在文学贫瘠之地寻到这样的人才已是难得,若将来能以文取仕,他又多了一道助力。
方怀想兴办学堂,他便助他一臂之力,只是既然都是让潮州子弟读书,这谁来读,不如由他做主,不如选些更有出息的,培养成自己的人岂不更好。
裴公名为裴沛,十九岁便中进士,原以为往后余生是青云直上,却因官场倾轧流放西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却要日日挑石砌墙,修筑长城,垂死之际,得卢夫人派人救治,救了他一条小命,免了他徭役之苦,让他入了将军府做了幕僚。
卢家覆灭前,卢夫人未雨绸缪,将手头上的许多生意交到裴沛手中,待卢夫人逝后,他以裴公之名四处经商,将生意越做越大,直到三年前剑川一见,他与卢昶相认,并要将所有赚来的银两全交与卢昶手中。
父亲不善称赞人,却常能听到他称赞裴沛才站其次,忠为第一。
他确实忠诚,即便卢家覆灭,也一直等着卢昶的归来。
卢昶继续让裴公管理那笔巨额财富,后来因他来到潮州,凡用到钱的地方,又需裴公出资。
因为朝廷不出钱,在娘亲的生意还只是小打小闹时,卢昶也吃过一段时间的榆树叶,他深知金钱的力量,何况将来种种安排都要银两。
不守着高门大户的清高孤傲,若能不违背道义而能牟利,他当然也喜欢,所以,他让裴沛买了石渔镇许多房屋,尤以街边最多。
待石渔港成为岭南第一大港,石渔镇必将成为闻名天下的商镇。届时,所有房屋不再是渔民们简陋的家,它们将拥有新的价值和地位。
看着旧人站在自己面前,方知双亲早已失去,可他们留下许多人,许多事,这些痕迹好像在告诉他,其实父母并没有逝去,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他。
如此想想,又有了许多前行的力量。
卢昶与裴公谋划之后种种安排,直到深夜方才离去。
裴公走后,卢昶取出那压在墨砚之下的请帖,舅舅冯季又来信了,他要见他一面。
卢昶知道他要与自己说些什么,如今,也到时候了。
岭南四大港口,皆在冯家人手中。
冯氏一族在岭南为官为商,如山中那棵生长了百年的榕树一样,枝繁叶茂,根基深厚,可呼风唤雨上百年的家族也有被蛀虫啃食,雷电打击的时候,繁荣之下其实已是岌岌可危。
冯季说得很对,冯家势大,仅凭一人之力根本无力抗衡,将来石渔港若有大兴之象,便会被冯家盯上。
这是他的心血,他不能拱手送人,与其等着冯家找上门来,不如主动出击,卢昶选择与冯季联合起来。
世间,凡大事大业必不是仅靠人力就能成就,鉴往史,便可发现许多卓著的成就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配合。
那年卢昶年轻,不知老天还是选择站在他这边。身于王都的李复瑾并未把岭南放在眼中,一直把他目光吸引去的只有西北的李暮云,偏偏给了卢昶这样好的时机,让他能在这夹缝间找到喘息的机会,终在岭南有一番作为。
杨复瑾与李暮云早把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彼此都清楚,早想把对方除之而绝后患,随着小天子长大后,杨复瑾觉得自己的胜算越来越大了。
而西北,有抚远大将军卢值之功在前,戎人未再能发起从前卢值在世时那样阵仗的边境动乱,后来李暮云镇边,为防戎人死灰复燃,也是几次用兵,打得他们退居奉阴山之后,不敢再来。
在西北接近百万公里的土地上,如果卢值是有建世之功的话,那李暮云便是有治世之功。
自接手西北,她在元诚的辅佐下减赋税,弱徭役,沿袭卢值带兵民屯田的前例,开垦良田,兴修水利,修养生息,使得西北成为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
李复瑾怎么不眼红?怎么不害怕?在他的谋划下,一道“裁兵移民”的圣旨下达至彭城。
李暮云看着圣旨上写的天下太平,写的兵多而费银,竟觉得世上还有这等胡说八道的人在。
戎人是不敢打来了,可羌人尚在虎视眈眈,若兵员一减,戎人必定反扑回来,届时与羌人联合,整个西北都要葬送虎口。
大魏立国百年,从未有哪个皇帝敢以西北无战事而要求撤兵,无一不是修长城,广驻兵以守边境安宁。
平都就在其南边,若西北失守,下一个城破的,就是平都。
便是她那个皇帝哥哥,还不是杀了数十万卢家军后又派了数十万新兵驻扎,不敢让西北兵力空虚。
可她的这小侄子却做到了,西北裁兵第一道圣旨还是来到她面前。
还有那句“兵多而费银”,李暮云更觉得好笑,若是小侄子在面前,她定要纠着他的衣领,把他的脑袋按在这几年西北账本上,让他看清楚看看西北将士吃了多少朝廷的钱银在,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写下这道圣旨来。
圣旨阅毕,李暮云只明白了一点儿:那就是她脸皮还是太薄了,得学一学杨常侍这样厚脸皮的功底,敲竹杠敲得光明磊落才是。
这还不算,裁撤下来的兵员竟然还要移民至南地各处,其中有一处,竟是汝南。
暮云眯眼,她一深思便是这个样子。
好啊,李陵,真把手伸到我这里来了!
而千里之外,平都皇宫之内,杨复瑾知道李暮云不是乖乖照着圣旨去做的。
她不是那个听话的卢值,她比卢值更有胆略,更有野心,更有主意。她像一头疯了的老虎一样,除了皇权,没有人能挟持住她。
不听话也没关系,既然那么不听话,朝廷出兵也就名正言顺了。
从来不干预政事的小皇帝今日也有些不安,阿父告诉他,如果再不削减姑姑手中的兵权,届时她拥兵自立,必定要剑指平都。
小皇帝有些不相信:“姑姑是女人,怎么可能会想着当皇帝?何况我大魏并无女人当皇帝的先例啊!”
杨复瑾说:“若是她嫁人了,她便可以让自己的丈夫做皇帝,到了那时,大魏江山就要改名换姓了,这大魏祖宗几百年的基业就要落于他人之手了。”
此话一处,彻底打消了皇帝心中那抹疑惑,他听着杨复瑾的吩咐,写下了出兵西北的圣旨。
正于此时,宫人进来:“贵妃求见陛下!”
小皇帝低头写字,说道:“快请贵妃进来”!他抬头看了杨复瑾一眼,道:“朕今日约了姐姐去玩,阿父,待朕写完这圣旨,其余事你自安排,不用问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