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派亲近的宦官到地方监察军队不是先帝首创,却在先帝一朝最为嚣张。
宦官以钦差身份深入军队,成为皇帝监察地方军队的眼睛。
只会在宫中玩弄权力,甚至不识半个大字的阉宦一旦入了军队,若是个无能的,只管在军中吃吃喝喝,按时告知帝都“一切无事”即可,可若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便成了挟持主将的一把枷锁,但凡哪个将军伺候不好,便要一封密信送到御书房的桌子上。
先帝曾用这种方式监察地方军队,尤其以西北为甚,便是亲妹妹李暮云掌管了西北边军,依然派阉宦为监军至边境巡视。
先帝驾崩后,西北边军的监军由宫中的元常侍元诚担任,只是一年之中元诚也只有半年在西北,其他时间要么回宫,要么去大魏各地办公差。
莫怪公孙嘉道如此气愤,威、并两州赈灾钱财都被杨复瑾派来的贼吏如耗子一样搬空了,连累灾民无所依靠,只能逃生至邺城,他当然恨死了阉贼,毫不客气呵斥道:“我邺城可无什么钱财给元大人搜刮了,请元大人再往别处去吧!”
元诚依旧不看他,依旧没有露出半点怒意,这云淡风轻的气质也是李暮云最为佩服的地方,长公主从未见过身边这位监军大喜大悲的样子。他将来邺城的所有医学生和助教名单交予卢昶,只让他随意调遣。
邺城确实缺大夫,卢昶接来名单,拱手谢过,他不如公孙嘉道这般厌恶阉宦,却也不与之亲近,只让人带元诚先去休息。
元诚本只打算调遣人来邺城后就离开,只是奴仆来带他下去时,元诚有片刻犹豫,他再看一眼卢昶,还是转身跟仆人走了。
一个邺城有万数灾民,天气寒冷,若是没有得瘟疫,也多有冻死者。得了瘟疫的便划分在其他坊内,由大夫照看。
元诚未在驿馆休息,只一人去了灾民们聚集的地方。邺城专门设置门坊供他们暂住,坊内有施粥的地方。
他见灾民穿着纸衣,盖着塞满了柳絮的棉被,屋中还烧着柴火取暖,如此再熬一个月,春来时便能留下一条命了。
巡视一趟下来,此处俱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像是生手布置的,倘若粮食等救灾物资都足够,邺城定能挡住这场灾难。
再要去得了疫病的门坊时,有官兵守着,不准他往里边去。
这里的官兵都以棉布遮脸,以免疫气入体,他顺着里面看,正见卢昶带着公孙嘉道在里头巡视,二人也是棉布遮脸,只是卢昶气质清贵,让人难忘,一见便能认出。
卢昶挥挥手,示意官兵让他进来,元诚接来大夫递来的棉布,学着他们遮在脸上,他站在卢昶身后,看着他一家一家查访病人,挨个仔细问大夫情况,处置其中每个细节。
接着,又至医局,安排其制送成药、建醮祈禳一干事宜。
冬日天黑得早,他也没有回去,一直走完了一坊,原以为要回官署了,却还要去灾民住的那处,安排明日事宜。
吃喝拉撒,哪样不要操心。
忙到深夜,卢昶才像是想起身边有这么一号人一样,与元诚客气,问他可愿与自己一起用些晚饭。
元诚自然应下。
这倒有些出乎卢昶意料,奈何他才邀请了人家,不好改口,便只能带着卢昶去了府衙。
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里头。
即便是平都来的钦差,来了这等地方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也不过是一碗清粥,两个馒头,外加一碟下饭的咸萝卜。
那馒头也不是白面做的,吃起来又硬又干,只能一点点掰下来,泡在稀粥里连着吃。
卢昶喝着粥,刻意看了一眼这位元大人,见他丝毫不嫌弃这晚食,而是如吃山珍海味般优雅用食,他微微一笑,一口喝尽了碗中的粥。
城中粮食宝贵,没人敢浪费一点,元诚放下碗,说道:“邺城可不止邺城令一个官员,我瞧大人事必躬亲,实在繁累,不如把事分给邺城官员,大人也可松泛些。”
卢昶两指敲着桌子,笑道:“这邺城官员都是些身娇体弱的,听说陈松、张平两位大人被长公主砍了头后,纷纷抱恙在身,连床也起不来了。”
陈松、张平乃平都新派来的威、并两州州牧,都是杨复瑾的人,李暮云从王都返还西北时,亲手砍了二人的脑袋,不止如此,还将二人尸首抛给灾民,由其分尸而食。
丹州州牧余能得知此事后,竟也一下子得了瘟疫,说是要在家中安养,邺城的所有事都交予邺城令公孙嘉道处置。
有州牧带头,其余官员也跟着抱病回家,紧闭大门。
卢昶虽身负皇命,可丹州官员显然不怕皇帝的怪罪,他们更怕皇帝身边的那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暮云与杨复瑾是死对头,而卢昶偏偏是李暮云带来的,若是支持卢昶在丹州赈灾,岂不是打杨常侍的脸?
元诚大概猜出卢昶亲历亲为的原因,一个邺城,恐也只有那个公孙嘉道是愿意做事的。
思其那日莽撞骂人,也是个真性情的豪爽人士。
此间无酒,元诚便为二人倒上一杯热茶,他以茶代酒,敬卢昶一杯,茶水饮尽,想起白日所见,他还是问道:“白日里我看无病的灾民都有活做,女子煮粥施粥,男子砍柴烧火,若粮食柴火都足够,灾民自己动手,倒也能勉强熬过冬天,可朝廷拨来的钱粮又能熬度几日?还有疫区,所用药材又能挨度几时?即便我带了医学生和助教过来,可大夫人数还是过少,若再拖下去,那些病人终归是死路一条。届时,大人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个话题实在沉重,说到后,元诚也摇头叹息:“若要结束这场灾难,只凭官府的力量恐怕是不够的。”
卢昶摸着茶杯却没有喝,元诚刚才说的那些他也早想到了,如今邺城官家富户大门紧闭,倘若他们愿意出力,调动城中民间力量,那这场灾难到春时就可以结束了,可难就难在如何让这些人愿意出力。
有时卢昶也会想,要不要如那位长公主一样,敢有不服者,直接带刀砍去。可是以武力震慑人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事情还未至绝境,尚不能走到这一步。
更何况,他不是李暮云,但若行了此举,受人弹劾,倒会把自己后路走绝。
二人沉默,各有思量。
卢昶问:“大人可知富户家中请的大夫都是些什么人?”
元诚端坐看他:“愿闻其详。”
“是巫医,是僧人,还有道医。”都是民间大夫,在这关口,都成了邺城富户家中的座上宾。
有的为生存,有的为积累功业,总归,都是富户们信得过的人。
元诚略加思索便明白卢昶的意思了:“若都信鬼神之事,那倒是好办了。”
他笑道:“我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第二日,竟有富户家中抬出病人来,竟是染上了瘟疫。大门紧闭,所有人不得外出,不得进来,怎么还会染上瘟疫?
紧接着,便是第二家,第三家,明明人是好生生待在家中,突然染了病,只能被抬出家门,其中不乏家中主人,染上瘟疫的,男女老少,贫贱富贵皆有之。
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出于富贵人家,原本以为隔开众人便能躲过这场瘟灾,却没想到还是逃脱不了。
众人更想不明白的还是城中得病的人都被赶去了城西,他们也在家中平安度过一段时日了,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府中的人生病的?
大家惊慌不安,有巫医说,他们这样见死不救只求一家之安,已经触怒神明了,所以神明降下瘟疫惩罚他们。
过了几日后,竟有富户主动在家门口设了施粥的地方,每日两次施粥;有不愿意施粥的,便把家中粮食拿出些来交给官府,由官府分配;再不愿意出粮食的,便捐献财银。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家中的大夫劝诫主人公,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家都是因为缺少功德才有如此下场的,现如今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要施粥放粮,为家中积攒功德才好。
果然,但凡愿意为灾民出点力的人家都没有人再得疫病,即便得了疫病的,因大力救助灾民,积累了功德,病人也慢慢恢复健康,与品常人无异。
有钱人的动力越来越足了,大量民间力量投入到救灾中,邺城终于有好转了……
送出城外掩埋的病人越来越少,元诚看着这位初见时清俊的贵公子在连日忙碌下连形象也顾不得了,留着一脸胡茬听大夫说近日情况时,他默默退步,转身离去。
中午时,奴仆来报,说元大人已离开邺城了。
彼时卢昶正审核着要刊布的药方,听奴仆禀报,竟想起前些日子他让自己带来的医学生配置药方到富户人家投药的事。
那些有钱人并没有染上瘟疫,只是因“无意”中服了配置的药,而出现与疫病相似的症状而已。
没有送他离开,公孙嘉道比卢昶还要遗憾,只叹道:“竟是和别的阉人不同,如此胸襟,倒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是个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