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下嗅得熟悉的柏香,静婉连眼睛也没睁就知道是谁,又有些不相信,表哥不是北上公干了嘛,怎么会出现在她身边。
可脑子也就清醒了这一会儿,她又沉沉睡去。
静婉觉得自己没有在发热,她只是被困在梦境中迟迟不能脱身而已。
又梦见奉阴山了。
连绵起伏,最顶处冰川终年不化,她背着小篮子走啊走,不知道去哪里,却一直不曾停下。
明明只有她一人在山上,偏偏还听到有人说话:“你住哪里?等打完战我就去找你。”
梦里也能听到声音吗?奇怪。
卢昶把双膝借给静婉,让她侧身躺着。
他不敢碰她的背,只能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垫在她脑后让她侧躺着。
脸上潮红都散去了,只是满头满脑冒着汗,一条手帕都被擦湿了也没止住。
她睡得有些不老实,两只脚不时蹬来蹬去,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嘴里又在嘟囔着。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卢昶也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小杏村……小杏村……”
卢昶知道这个地方,静婉在西北时就住在这个小村子里。
看来是真想家了,连梦里都在唤着故乡。
卢昶把她湿透的头发撩到耳后,又用力抱紧了她:“我带你回去,我们这就回家去。”
无瑕赶着马车,她耳力好,即便有意避开还是把里面人的说话声听了进去。去西北吗?天家恐不让主子回去吧!
静婉醒来时,马车一晃一晃的,她想翻个身子却动到了身后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惊动了才闭眼休息的卢昶。
腰上的手又收了力,卢昶赶忙抱着她,让她一个人都铺在自己腿上,静婉这才舒服地叹了口气。
越往北边天气越冷,卢昶把被子轻轻盖在静婉背上,照顾好人后,却见静婉歪着小脑袋,一双眼睛咕噜噜打量着他。
本来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因为生病瘦了一圈 ,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了。
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卢昶好笑地问他:“看我干什么?”
静婉说:“表哥黑了。”
在平都时还是个白面的玉公子,怎么才出来几月,脸就糙了呢?看来表哥这次公差不好干啊。
卢昶想,她竟还有心思笑他。
静婉没有问卢昶怎么回来了,只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可惜只能看到一眼而过的枯树,什么也瞧不见。
卢昶顺着她的眼神往窗外看了一眼,明白她的意思,他摸了摸那小脑袋,温声道:“我们先去并州,等我忙完并州的事,我再送你回庸野。
外头的无瑕被卢昶的声音吓到了,她身子一颤,撩起袖子一看,手臂处竟一下冒出许多鸡皮疙瘩来。
她忍不住使力搓了搓,屁股往马儿的方向攒了攒,决定离车厢再远些。
静婉还在看着卢昶,他不像是在骗她,可转念一想,平都这几年,她算是被男人骗惨了。
难道信口胡诌是王都男人的绝活?
她当即揭破卢昶的谎言:“表哥,他们恐怕不敢让你回西北吧!”没有说“他们”指的是谁,两人却都懂指代何人,卢昶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心想,原来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不怕,我换个身份去,不会被发现的。”
静婉哦了一声,把头转过去搭在他的大腿上,没有说话。
这是她退烧后说话最多的一次,可因后背伤痛,只能老老实实躺着,难免闷闷不乐。可看着马车确实是往北边去的,离故乡越近,她精气神越好,饭也能多吃几口,偶尔还要卢昶把她移到马车窗口,让她扒拉着窗子津津有味地看着一路风景。
到马蹄镇时,静婉后背的伤痕大半都结痂了,她多了些自由,一直趴在窗口看着大魏另一番风光。
马蹄镇曾是大魏军镇,历经兵燹却不改繁华,因居天下之中,有运河贯穿,可谓大魏中洲,又因战事平定,草市兴起,朝廷几次拆并,这里又变成了市易货卖的商镇。
入城之后,天色已晚,三人便找了间客栈住下。
卢昶弯下腰来,静婉熟练地扑上去让他背着自己进去,无瑕赶着马车往客栈后门去,让伙计给马儿喂草,原本这事全交给伙计就行了,可她还是亲自上阵,决计不在主子面前碍眼。
静婉在卢昶背上待着,明明好好待着了,又突然扭了几下身子。
柔软的身躯摩擦着卢昶的背,他呼吸一滞,故意颠了颠,小声警告她不许动。
不曾见背着的人委屈地扁了扁嘴,老实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把人放到床上,直到无瑕上来了才离开,门关上那一秒钟,静婉再也忍不住了,利索地解开衣服躺在床上让无瑕给她抓痒。
这两天伤口结痂,她后背实在痒,两天前在马车忍不住抓了抓,竟把疤痕抓掉,又出了血。
卢昶怕她背上留下疤痕,又怕伤口有炎症,看顾得紧,有时见她痒了,只能轻轻拍背帮她缓解一二,那手却是再不准她往后背掏了。
无瑕无奈笑笑,却还是坐在床边,照着她的指示,轻轻挠着后背。
所幸她不爱留指甲,只要轻些,挠一挠也无事。
静婉舒服地呼噜一声,闭上眼睛休息,这么一闭眼,竟然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幸好点着灯,不至于太黑。
“冬霞?冬霞?”她喊了两声,没人回应。
距床边最近的一扇窗开了一半,应该是被冷风吹开的,她有些冷,环抱两臂,拖着绣鞋走到窗边,才低头,便见楼下的空地处,卢昶和无瑕站在一处说话。
她在三层小楼上,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借着微亮的月色,看见无瑕弓着腰在说话。
她其实和卢昶一样高,偏偏这时低头示弱,至于卢昶,那脸色看起来真是有些害怕。
表哥表达不满的方法从不是大声吼叫指责,他就喜欢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你,眉宇间依旧是从容坦然,只有那薄唇似笑非笑,再配合中眼神里显而易露的嘲讽,让被看的人心里发毛。
无瑕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卢昶的眼睛,一昧接受卢昶的审问,只在适合的时候回话,让卢昶稍微消消气。
“那日宫宴,属下就想着在家里替她遮掩一下,没想到会出事……”
“你早知道她要被那小子拐跑,却没有告知我?”卢昶打断无瑕的话,语调冰冷,人更冷。
无瑕咬唇,心中哀叹,曾想着要看主子的笑话,却没想到是自己跳进自己挖的坑。
她不再解释:“属下甘愿受罚。”不敢抬头,却听到卢昶冷哼一声。
“伤害她的那个人呢?你杀了?”
无瑕摇摇头:“属下赶去的时候那贼子已被平都令处置,应该是高蕴示意的。”
那日事发突然,无瑕没有时间来想其中细节,离开高府后,静婉伤势严重,又只想着给她治伤,直到主子回来,无瑕赶着马车时,闲暇下来想想那晚的事才发现其中有诸多古怪。
“我在平都待了那么多年,第一次听说官兵会去离水边巡查,能不古怪吗?”
无瑕猛地抬头:“主子,难道是有人刻意陷害姑娘?”
却见卢昶没有看她,只抬头看着楼上那个侧着脑袋,拼命凑着耳朵来听的人。
静婉越看越奇怪,她不住把头再往外凑,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转头一看,却见楼下的两人都没在了, 她左右望望,只能失望地关上窗子。
无瑕再上来时端了碗面,静婉吃得香,门口有卢昶在等她。无瑕净了手,说:“姑娘快些吃,鬼市快要散了。”
她吸溜着面,问:“什么鬼市?”
原来还不知道。
无瑕道:“公子说今晚要带姑娘去逛鬼市,毕竟来一趟,玩玩也好。”
静婉还以为在这边待一晚上就要离开,没想到还可以去逛夜市。来时她就甚是喜欢这边风物,即便心想回家,也遗憾不能到此一游,心情突然雀跃起来,她赶忙几口就塞完了面,鼓着腮帮子出去找卢昶。
无瑕跟在他们后面采买东西,之后还要赶路,有时在野外露宿,吃的用的都要备些。
鬼市不过是个统称,以“深夜开张,鸡鸣消失”而闻名,商贩有卖奇珍异宝,有卖旧衣旧鞋等废旧之物,
甚至连孩子也卖,只是真假难辨,究竟是上当还是捡了漏,都看运气和本事。
静婉带着帏帽乖乖跟在卢昶后面,这里不同于东桥夜市,官府不来管理,一切买卖全靠百姓自发解决。
有的卖家身份不明,拿布裹了一脸,只漏出一双眼睛,像这样隐藏身份的卖家,要么所卖货物来路不明,要么是那个破落人家的,来变卖祖物却不欲让人知道。
明明才来时还走在自己后面,可转眼功夫就自己往前走了,卢昶跟在静婉后面,看她像只掉了油罐的小老鼠一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连日沉郁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突然想起四年前那段时光了,也是这样,他牵着小姑娘的手,带她走遍平都每一个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