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的事,静婉想了想,还是决定找卢昶道谢,那天若不是有他,恐怕她现在已身首异处了。
可到卢昶的院子里,却没找到人,只见泊君从里面出来——他是来拿书的,卢昶如今在秘书省做事,给泊君借了几本市面上没有的典籍。
“表哥昨日就跟着长公主赶往并州了,听说那边发了大水,现下他跟着救灾去了。”
虽然他也想不明白,秘书省校书郎一职只和典籍打交道,怎么就和救灾扯上关系了。
静婉点点头,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翻过年后,天气更冷了,可平都常年不见雪,只风刮得一阵一阵的,幸好连日晴朗,也不让人心情太过低落。
冬日天寒,连农家也要停下活计,想着怎么挨过这个冬天。平都的百姓还好些,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大雪来时,贫民百姓只能躺在稻草上,裹着破烂不堪的羊皮裘,连棉衣也是奢侈品。
秋收却不能冬藏,累了三季,早被累累苛捐杂税掏空了家底。
可富贵人家的烦恼却是如何消遣这寂寞枯燥的时光,天放晴时,高门纷纷递出请帖,于家中举行盛宴,看着这些新送来的帖子,国公夫人挑拣一番,决定赴汝南王妃的宴席。
众家举行宴席,是为联络感情,是为展示财力,金银如流水般的送出去,互相比个谁家更“富”一筹。
国公夫人也想在家中举办宴会,可摸摸手里的钱财,还是作罢,只丧气地坐在梳妆台前,盼望儿子今年春闱高中,给她长长脸。
汝南王妃是去年年底才随汝南王来平都的,汝南王是地方郡王,除了三年一述职,非王命不可进都,其在平都也分了府邸,王妃便带着女儿一起过来,只待过了年便回封地。
还未嫁给汝南王时,王妃孙氏乃引领平都潮流的领军女子,穿衣打扮莫不是他人效仿的标榜。
孙家是老牌世家,出过两位皇后,世受皇族庇护,即便家中女儿嫁的是位郡王爷,可论身世也能与之颉颃,不落这皇家男子半分,因此,汝南王十分敬重这位王妃,二人膝下只有一位爱女,为博平郡主。
虽有两位妾室,可王妃尚未生出世子之前,两位妾室也不能有所出,足见王妃地位。
这请帖王氏原本是没有收到的,若不是国公夫人问她可要一同前往,她还不知王妃宴请之事。
王氏当然不满,把那请帖摔到桌上就走了,却在两日之后,王府的人补上了请帖,邀请王氏一同入宴。
王氏不曾认识这位王妃,王妃曾在王都时,王氏只是高家小小的妾室,哪有进府的资格,后来王妃随王爷去了汝南,更是不可能相识。
这连彼此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交情,竟也能收到请帖,国公夫人心内恨极,定是背后的阉宦给她撑着腰!
又想起那日她撇下诗君,不准她一个做母亲的去救自己的女儿,更是恨得连眼泪都流下来了,诗君进来时,又看见母亲在哭,她轻轻为她擦拭,眼中一片沉寂。
待宴会那日,几人都穿着柜子里最好的衣裙出来,免得让王妃看低。
高芸两边头发各往后束成小髻,发髻以银花束缚,上面各套着两串宝石花串,耳上挂着两条透明的翡翠长耳环,一改从前的豪气,这段时日来她穿得都极优雅。
她正摸着发髻,便听诗君问道:“怎么不见静婉?”
高芸扯了一个白眼:“娘说这次不带她了,简直是个丧门星,她一跟出来就没好事!”
诗君温柔笑道:“毕竟她也不是个脸生的了,要是她不去,让旁人猜忌我们高家苛待她就不好了。”
国公夫人没想到女儿今天怎么这么关心堂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话落入王氏耳中,要是以往她才不管呢,可如今要给高芸找户好人家了,名声可不能差,便还是叫了静婉一同去。
这西北来的姑娘还是头一次参加这般奢华的宴会,城中的汝南王府虽然富贵,却因建筑于城中,大不了哪去,宴席便安排在了城外庄园山居谷,庄园之大,便是长年足不出户也可正常生活。
面山背阜,东湖西江,有良田水渠,观阁池沼,甚至修了经台禅室。千亩良田上产出颇多,宴会上所吃的蔬菜瓜果,连家畜也是出于庄园,是以静婉随几个姑娘坐在湖中船上时,环顾四周,一时不肯相信这山水竟是一家独有,只闭着嘴巴,听面前这些贵女们聊着自家庄园也要学着汝南王府的庄园添置些别的。
宴席之上,女客男客各坐林子两边,也有自小玩得好的小青梅竹马,跨过水渠玩在一处,大人们也都没有干涉,只在暗中审视和自家孩子玩在一处的人家可有深交的必要。
秦子游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静婉,他只是待得厌烦了,才想来湖边找个地方清净清净,却没想到才站定,就见前面有几个姑娘正说笑着,踏上停靠在岸边的小舟,那低着头,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由船夫扶着上船的人不是静婉还是谁。
不自知的,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去了一个小坡,由林荫遮着,不让静婉看见他。
从来见她只有期待,只有满心欢喜。
他坐在坡上,掩面不语,再抬头看她时,只想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里,远远的离开,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
身后是友人的说笑声,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几个少年郎们不愿坐在正席上,让仆人在草地上铺了毯子,又摆好瓜果美酒,三三两两躺在一处,喝酒聊天晒暖阳,好不自在。
当博平郡主李长缨抬着糕点过来时,环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人,其中一位公子甚是了解这位郡主心意,笑道:“找子游?喏,他说去那边散散心。”
李长缨脸一红,把糕点重重放在几人面前,抱手在前,冷哼一声:“谁找他了?”
这位郡主小时曾在平都待过一段时日,与这些公子们甚是相熟,她是个姑娘家,却生于民风开放的汝南,连性子也似男儿,郡王为其取名“长缨”,取自终军“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之典故,可见王爷对此女的看重。
话是这样说的,可吃完一块糕点都不见秦子游回来,李长缨还是起身,打着找吃食的旗号找人去了。
众人在后哄笑,她咧着嘴摸摸红着的脸,走得越来越快。
果然,见秦子游躲在林荫下对着湖面发呆,她也没有喊他,只理好裙子坐在一边同他看着湖上风景。
湖面上有几只小舟,有姑娘们泛舟湖上,谈天说地,还有几只是庄园奴仆的,奴仆们正在捞着湖里的水芙蓉,这水芙蓉已经枯萎,却还是根连着根的连成一片,不大美观。
李长缨微微笑着,她很喜欢这样的时光,身处山水之间,和心仪的人坐在一处,恨不得一下就能地老天荒。
秦子游一直不说话,还是李长缨忍不住,先开口说:“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了吧,这次见你,总觉得你又和以前不一样了。”
孙秦两家关系密切,小时李长缨一回孙家,就一定要喊着去秦家找秦子游玩,算是自小长大的伴。
后来王妃带着李长缨回了汝南,便没有再见了,只是每年都会从汝南送来封信,顺带着些当地特产或新奇玩意,都是李长缨送来的。
秦子游也会回一封信回去,与她说些闲事,直到这两三年了,二人才断了通信。
“长缨,我……”秦子游张口欲说,却被少女打断,“你父亲该同你说了吧,我父王为何过完年才回去。”
秦子游点点头:“说了。”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有些话当说不说,必受其乱,不如现下就把话说清楚。
秦子游道:“长缨,对不起,我不能娶你。即便父辈们已经认定了这门亲事,我也不能娶你。”
长缨没有意外,她来平都之后,第一个来找的就是秦子游。
少年郎对待朋友的真诚依旧在,只是,他只把她当朋友,从始至终都是朋友,没有半点出格。
时光改变长缨的,是让她生出了对少年友人的爱意,可惜,却不曾改变秦子游半点。
即便失落,她还是笑着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她直接戳穿他的心,没有半点疑惑。
秦子游点头:“我很爱她,我要娶的也只有她。”
她很好奇,能让秦子游喜欢的是什么姑娘,可她的骄傲却不容许她问上一句。
“你父亲是不会同意的。”最后她只能这么说。
早些年父辈们就商议了二人的婚事,只是王妃不肯女儿早出嫁,这才耽搁了两年。
他们的婚姻不需要有简单可笑的男女之爱,只需要让彼此的家族利益最大化就好。
来平都的路上,长缨以为自己很幸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少年,彼此门当户对,是连双方父母都祝福的一门亲事。
今天才知,哪有那么好的事,少年有了心上人,却不是她。
“你父亲不同意,你要怎么办?”
他想,我要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