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静婉去给卢昶换药,见她出门,冬霞问她要去哪里。
静婉清清嗓子,极力表现得自然些:“我去华光寺上香,那里近,不会出什么岔子,你不用跟着去了。”说完,她就提着小篮子走了,身后的冬霞似笑非笑看着她离开。
静婉去华光寺时,没在寮房找到人,小沙弥告诉他,此间住的施主正与莲池师父在后山修禅论道。
她顺着小沙弥指的方向去,果然见卢昶正与一位大师下棋。
不是说要掩人耳目吗,怎么又出来抛头露面了,她嘀咕着,却没有打扰二人,返身回了寺庙,正好有时间给佛祖上几炷香,找师父解解签。
她才上完香,一旁坐着的和尚便赠送她一枚平安符。
一枚有些不够,还准备向师父讨要两个时,和尚摇摇头。
静婉欲要掏钱买,和尚又摇摇头。
她看着符纸,决定今天晚上就绣一个小荷囊,待把平安符放进去,再送给秦子游。
等她再回寮房时,卢昶却已经回来了,桌上摆着斋饭,进来时,他正把碗筷放好,朝静婉摆摆手:“过来陪我用点素斋。”
华光寺僧人勤俭,吃的素斋不如大佛寺花样繁多,精致好看,就是普通的腌酱,一锅糙米粥,一道炖豆腐,还有一道五宝鲜蔬。
木耳、草菇都是后山采的,好不新鲜,吃起来也爽口,静婉本只想象征性地吃上一口,没想到越吃越有滋味,卢昶笑笑,多给她夹了些。
静婉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埋头苦吃。
吃完了饭,静婉给他换药,她又带了新的细纱来,等把旧的那块换下去后,仔细看了伤口,没有再出血了,只要不动着它,假以时日身体会把桑皮线吸收,这伤口也就好全了。
昨日慌忙,只注意到这个伤口,现在才发现,不止这处,其他地方也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疤痕。
有些是新添的,有些是旧的,倒真不知这三年他是不是都去干打家劫舍的事去了。
穿着衣服时只看得出他身材高大,读书人的斯文儒雅更占上风,等把衣服脱了,又觉得是个赳赳武夫,身体精瘦,肌肉线条分明,这身材已坐实了他的武功绝没有被废。
那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不过确实没有见过他在高家练过武,听泊君说,家里从来没有请过练武师傅。
“看够了没有?”
静婉抬头,却见卢昶靠在枕头上笑着问她,她脸一红,赶紧收回眼神给卢昶上药。
等收拾好了,静婉把东西都拿给卢昶,并且告诉他,明天她就不过来了,纱布、药膏都有,瞧他今日精气神好,这些事都能自己处理了。
卢昶下意识看向静婉的手,那对镯子已经被她取下了,只剩下一只简单的银镯子在。
因为珍贵,所以珍惜。
舌尖有些苦涩,他强自笑笑,道:“随我去后山走走。”
静婉站在原地不动,卢昶失落地说:“你不是说我们找个时间聊聊吗?现下正好,不用再等回高家了。”
说完,他就出了门,静婉虽犹豫,却还是跟上了他。
九月,山间秋景有种丰收与萧瑟并存的美。
寺对面是座高大的无名山,山间瀑布飞流而下,林麓颜色繁多,火红、嫩绿、碎金,层层叠叠,有古境幽深之美。
后山只有二人在,直到连小沙弥扫地时的唰唰声也听不见了,卢昶才停下来,他问静婉,你可是怨我?
静婉说:“曾经是怨的。只是现在想想,也没什么的。”
果然。
若是现在还怨着,他还要高兴三分,偏偏她一句没什么的,早把那点恨意忘得光光的。
他转过身,不让静婉看自己。
“你可知皇上为何召我回王都,还赏赐我一个九品小官?”
他做不做官,又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静婉不解,却还是把国公夫人这几日时时挂在嘴边的话说给他听:因为陛下恩宠卢家遗孤。
“恩宠?”他冷哼一声,双目如死水沉沉看着那瀑流飞溅,静婉见不到他阴沉的面孔,却能感觉到到他身上散发的阵阵寒意。
“二十万卢家军,戍守边疆几十年,父亲死了,儿子接替,儿子死了,再有后代接替,可一代代人忠心为国换来的,却是被坑杀于天堑谷。”
“他们没死在戎人手里,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这,就是皇家的恩宠?”
“我父亲一生戎马,从不贪慕名利,即便朝廷断粮断银,他还是坚守沙场,为大魏守好门户,可换来的却是奸人暗算。”
“我娘为保我活下去,殉情于父亲棺前。而我,为斩断卢家军死灰复燃的可能,十岁被带到高家,名为照顾,实为监禁。”
“三年前在金钩赌坊,你问我为何不会中第,阿婉,这就是原因。”
西北那些隐事,静婉不是完全不知情,甚至有些事,她还亲身经历过,可现下听卢昶讲来才明白,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每分每秒都在面对残酷的真相,要在时光中与仇恨对抗,要在每一个梦里,听到无数冤魂的嚎哭,却在梦醒时惭愧接受自己的无能无力。
比如卢昶。
卢家军被坑杀时,静婉也在。
那是一个傍晚,大街上几乎没有男子,人人欢呼雀跃,说朝廷拨军饷了,士兵们现下都去天堑谷领取。
天堑谷在西北策丘,又称斩天堑,谷深百米,底部宽阔。
她与阿支祺在附近骑马,看着士兵们三俩成群,个个喜笑颜开去领军饷。
因战事了结,莫说兵器,他们有的人是从田间劳作而来,连护甲也没有穿,只勾肩搭背聊着天,聊着领到军饷后该怎么花。
即便经历了战争的苦难,但未来的日子是有希望的。
先领了军饷的士兵本要走,却被粮官以一个时辰后还要发粮食为理由留住,士兵越聚越多,无人想到一个时辰后这里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山谷崩裂的声音吓到了马儿,静婉和阿支祺都被马儿掀倒在地,两人坐在草地上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爆炸声还没结束,一声一声传来,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着,接着,人群的痛苦的哀嚎声从远处传来,听者闻之心碎。
静婉还以为是戎人又打来了,要朝家里跑,阿支祺却不肯,朝爆炸声处跑去。
前方火光漫天,浓烟罩住了山谷上的天空,即便隔得远,他们依然被烟呛得流眼泪。
阿支祺的叔伯兄长都在天堑谷领军饷,他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静婉无法,只能跟上。
后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辈子不能忘的记忆。
天堑谷早已是人间地狱。
山谷一侧被炸,在那边领军饷的士兵调入百米深的谷底,生生摔死,即便没摔死的,也被压在塌陷的山石下。
谷底的士兵被巨石砸死,一支支火箭从山谷另一侧飞来,该是早早倒下了油脂,谷边还有柴草,一小点火星就引起了漫天大火,一个个火人哀嚎着,四处奔跑的,在地上翻滚的,侥幸逃过火烧的,却被一支支没有停下的利箭射中。
山谷两边早被堵了,谁也逃不出去。
静婉泪流满面,不愿再想这人间惨剧,朝廷说是戎人埋伏,可西北那些可怜的老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敢说。
静婉不知,那个晚上卢昶也在,十六岁的李暮云紧紧按着他,不准他去山谷,自此,他已被带去半条命。
静婉用袖子擦掉泪水,虽知道其中一些隐情,可却也是今日才知,连大将军都是魏人所害。
卢昶的苦痛早被揉干了,心如死灰便是如此,他继续说:“放榜前一日,父亲下属……”
“行了,你别说给我听了。”静婉打住了他的话,后面必然是些不能让人再知道的秘密,她也不想听,吸吸鼻子,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怪你了,原本,我就不应该怪你,表哥,你不欠我什么。相反,你对我很好,在这个家里,只有你和泊君把我当作亲人,我该谢谢你才是。”
她抬头看向卢昶,认真告诉他:“你记得我和你说过那个差点要成为我继父的人吗?他在军中是个小官,我和娘亲得了他的庇护,无人再敢欺负我们。后来戎人来犯,全军整队到前线作战,军里连给他与亲人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偏偏他怕耽误我娘亲,怎么跑都要跑到村里和我娘说声保重,是真的,只有短短一句话的告别,才说完,他就跑了。”
“我很羡慕娘,她喜欢的那个人爱她,珍重她,即便他投向的是没有确定的未来,可他至少给了我娘一个交代,他没有不告而别,也没有辜负她,所以娘亲走时,她告诉我,除了我,她在人世已没有什么遗憾了,现下她要到底下找他去了。”
“表哥,我喜欢过你,可也只是喜欢过,你走后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先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后来和他在一处,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那时我就知道我现在喜欢的是他了。”
卢昶闭上眼睛,由着两行泪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