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有些不敢说话,透过铜镜看见冬霞肃着脸给她涂药,她今夜气场太强,静婉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大碍,过两日结疤就好了。”
本来想缓和一下二人间的气氛,未成想此话一出,那染了冬霜的脸此刻结出冰来。
冬霞瞟了一眼铜镜里畏畏的影,刻意放松脸上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姑娘擅琢玉,自当知道白玉无瑕最为珍贵。姑娘天生丽质,若是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自是可惜。”说完,她又低下身子,细细给静婉涂抹。
脸上有些痒意,柔嫩的皮肤能感觉到有茧子在轻轻摩擦,却不足以让静婉觉得不适。
冬霞穿着朴素,一根辫子扎在脑后,她五官无姑娘家的精致,却也生得大气,只是这皮肤有些粗糙,还有点微黑,看起来并不是养于家中的,倒有些像在外奔波的人才有的肤质。
这样不注意自己打扮的人,怎么还劝她看重自己那张脸呢?
给静婉抹了药,手上还有些粘稠的药膏,冬霞随意在手上抹开,静婉眼尖,终于有一回来仔细打量那双大手了。
冬霞手也很大,比一般男子的还要大些,两手都有茧子,右手要更多些,手指、虎口这些地方都有,倒是手指细长,若是加以保养,这手倒有些女子的婉约之美。
猜她该是做了许多粗活,静婉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瓷盒来,足足挖了里头一大块香膏,抹在冬霞手上。
“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送的,每日抹一点在手上,这手也不容易粗糙了。”她把香膏递给冬霞,让她收下。
冬霞当然拒绝,静婉难得强硬一回,硬生生塞到她怀里,不准还回来。
这香膏是秦子游送的,他说她琢玉琢得手都糙了,便送她这盒子,要她每日都擦些。
爱美之心人皆有,静婉也不例外,欣然接纳,再不见初见时的拘谨。
而冬霞拿着这精美的瓷盒,心里为远在南边的主子哀哀叹气。
她当然知道静婉口中的朋友是谁了,二人关系竟这样好了,这瓷盒质地精良,光照见影,虽朴素内敛,可不是普通窑里烧出来的。
这瓷盒已这般珍贵了,里面的脂粉也定非凡物。
平都乃大魏极尽富贵之地,这区区一盒香膏,能卖出千金也不足为奇,也只有面前这位不识货,无知将它随意送人。
这位富家公子的心思她怎么还不清楚,若是主子还不回来,这姑娘定要心有他属了。
眼下平定心神,静婉想到方才那事,赶忙谢道:“若不是你早早来提醒我,恐怕我今日就要受罚了。还有那露水,实在可惜……”
静婉抬头,满眼愧疚:“只要天一凉,无论多晚我都去采集露水,我会把那罐露水还给你的。”
那露水确实是冬霞采集的,却不为喝,只是打发寂寥的黑夜时光罢了。
每每不寐,便起来集露,每一滴露水流入瓶中,时间就过去一点,就这样度过漫漫长夜。
露水收集许久,却一直摆着,早失了晨时的甘甜而变得浑浊发臭了,那里还有半点价值。
她自嘲一笑,摆摆手:“原本就是为了姑娘才采集的,今日为姑娘而流也算值得。”
她再三言两语安慰静婉,总算平息不少少女的愧疚,只伺候静婉入睡才离开。
而高蕴那边,早闹翻天了。
等回了院子,高蕴才痛斥女儿无理取闹,故意生事,想要离间他与静婉的关系,斥她与姐妹不睦,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高蕴还记得离开静婉小院时,静婉朝他投向的那一眼,受伤、失望、难过……
他本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没有在她身边尽过教养责任,即便把人接来,也碍于家中这位夫人,不敢亲近。
今夜一闹,倒把高蕴心里憋了许久的怒气引出,气恼至极时,竟一掌打下去,把高芸的脸都打歪了。
高芸放声嚎啕大哭,如孩童一般张大了嘴坐在地上发疯。
女儿如此,引得王氏心疼,只是她已很久不在夫君面前示弱了,比起心疼,也更见不得女儿如此软弱,当即瞪了一眼女儿,便与高蕴吵道:“芸儿也是受那两个贱婢愚弄,你何故对她生气。怎么,就心疼你那个便宜
女儿,不心疼心疼这个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女儿?”
听娘亲如此说,高芸哭声更大了。
高蕴知道王氏故意转移话题,也不欲过于触怒她,背起手来自己在园地生闷气。
想起白日里王氏说的话,他当即道:“静婉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她的婚事先不急。再说,她也才十六,我高家不是养不起她!”
白日里,王氏说静婉也到寻亲定嫁的年岁了,要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她难得对这个继女上心,高蕴先是惊讶,而后还有些高兴,竟有种家和万事兴的感觉。
没成想王氏接着道:“王家有个远房亲戚,家在通州,常来平都做茶叶生意,家底倒也殷实。”
听到此,高蕴却有些不太满意。商人低贱,便是银票多多,这身份也是配不上的,静婉虽是庶女,可他高家毕竟是大魏承袭几代爵位的积淀深厚的公侯之家,即便他不承袭爵位,也在朝中为官,怎么能与商贾做亲家呢!
他瞥了一眼王氏,已经娶了一个商贾女做正妻了,若再把女儿嫁入商贾之家,可是要冲淡高家贵气的……
王氏投入在自己的话中,没有注意到丈夫眼中的嫌弃,继续道:“我那亲戚什么都好,相貌也不错,就是有些挑拣,这才迟迟未曾娶妻。如今静婉也大了,我瞧她姿容不错,我那亲戚该会看进眼里的。”
高蕴蹙眉:“你那亲戚几岁?”
王氏温柔一笑,走到高蕴身边:“还算年轻,三十有五。”
高蕴瞬时瞪大眼睛,三十五!这都可以与他称兄道弟了,怎么还敢说年轻!
高蕴险先失态,却不敢得罪王氏,也怕她不再给静婉相看亲事,委婉说道:“我瞧年岁实在不合适,若是差距太大,难免有嫌隙,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王氏,高蕴陪笑:“只是静婉也不小了,以后她的事还要劳烦夫人多多操心才是。”
若说才嫁给高蕴,王氏还能竭尽全力去讨好,可虽着依仗的杨家在宫中风生水起,王氏气焰日盛,当年被压制得厉害,如今反弹回来更是激烈,见高蕴讨好她的样子,更是生气,当即变了脸色,道:“夫君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强逼,只是夫君再嫌弃,也要好好审视审视自家姑娘可够格去挑挑拣拣。你可知你那女儿常于半夜外出私会男人?”
王氏叫女儿进来,高芸便把从青玉墨玉那里听来的话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见爹爹还是不相信,高芸当即道:“若是爹爹不信,晚上我们一同去找她去,看看她究竟在不在家。”
说完,她一脚踢倒跪在地上的墨玉,道:“她这婢女说了,但凡高静婉白日一收拾个小囊,晚上就要偷溜出去,喏!她这婢女都交代了。”
高芸看了一眼母亲,二人交换一个眼神。
若是静婉是怎么被发现的,还是有家中奴仆来禀报主母,说是夜间采买时见过姑娘在外,当时还觉得看花了眼,后来跟在姑娘后头多看了几眼,还真看清了,确实是家中的姑娘。只是还再想跟着去时,却跟丢了人。
奴仆不是不知道王氏见不得这个继女,如今来报,不过是给王氏一个刁难继女的借口。
王氏命人将青玉墨玉抓来,威逼利诱下,终于让二人说出所觉。将二人口供和奴仆口供一串,王氏已肯定静婉确实私自出府。
她极为厌恶静婉的存在,如今,终于让她找到机会了。
在向高蕴告状之前,王氏特地将那位远房亲戚拿出来说话,其实,她确实是想把静婉嫁过去。
那亲戚家在通州,若是静婉嫁给了他,今生恐无回平都的机会,也算拔除一颗眼中钉。
再来,若那小狐狸精真嫁到王家,她定要叫人好好磋磨磋磨她……
没成想,这次竟让那小狐狸精蒙混过去,还让夫君对她们母女二人生这样大的气,连她的芸儿也被夫君打了一耳光。
王氏更恨了,与高蕴大吵一架。
这夫妻俩今日嗓门一个比一个大,院子外面的仆人吓得不敢有什么动静,最后,听得有东西摔在地上,碎裂声于黑夜中听得更为清楚,而后便是高蕴怒气冲冲离开,留下王氏与女儿在家抱头痛哭。
夫妻关系又僵至极点,甚至比以前还要糟糕。
这夜的动静传到了大房,国公夫人高兴得多添了一碗饭,但凡王氏有点不舒心,都是国公夫人的好日子。
第二日,静婉也知道父亲和继母之间闹得不愉快了,只因一大早,高芸就顶着个红肿的脸跑来她院子里大闹一番,又打又砸,见她举高椅子要去砸那砣机,静婉忙扑上去,张开手护住机子。
椅子没有落下,一只手紧紧扼住高芸,将那椅子抢了过来。
那大手还没有放开,扼得高芸痛得流出眼泪来,冬霞一丢,高芸就被她丢到一边去了。
“若姑娘还这样无礼,奴婢也只能请老太君和国公夫人来主持公道了!”
她块头很大,站在娇小的高芸面前极有压迫感,便是不服,高芸还是识时务地跑走了。
她才走,冬霞赶紧扶起静婉安抚她,静婉环顾一周,屋里屋外本没有什么好物,现下,可全被砸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