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高府更加热闹,卢昶专门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在空旷的后院搭了台子,由老太君点上自己喜欢的几场戏来。
众多贵妇携子带女而来,坐在院子中听戏聊天,还有小孩子们坐不住,一直在院中跑来跑去,让奶妈们追着哄着。
高芸不喜欢看戏,却喜欢看那台上的花脸小生,待那小生下去后换上了花旦入场,她又兴趣缺缺地嗑着瓜子。
一旁的静婉也不喜欢看戏,咿咿呀呀唱些什么也不明白,偶尔抬头打量一下这些从未见过的世家贵妇们。
国公夫人旁边坐着一年岁相仿的妇人,应是极相熟,二人说笑聊天,向来严肃得体的国公夫人此时也柔和许多。
与她说话的妇人面容和善,丰满圆润,一看就知在家中过得舒心。
妇人旁边站着个年轻的姑娘,青丝垂于细腰,容颜恬静美好,眼中是从未有过什么烦恼的淡然。
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一帆风顺,大抵最苦恼的事便是今日该穿哪条裙子更好看吧?
不知她们说了什么,那姑娘蹲身伏在母亲膝上,似在撒娇,羞赧埋头。
那气质太美好,静婉一直看着她,见她抬头,朝另一边看去一眼,而后,又是羞涩一笑。
静婉顺着她看去的方向瞟了一眼,那里,卢昶正与几个相熟的朋友说话。
她看得太出神,没有发觉手指甲重重嵌在肉里,压出红红的月牙来。
她再无看戏的心思,起身离开,只在府里随意逛着,待找了个亭子坐下后,只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敲锣打鼓声发呆。
平都不是庸野的乡村,不是见着喜欢的人便能大着胆子上去表白,两心相悦便欢欢喜喜牵着手离开。
这里讲究门当户对,讲究身份等级。
当初在庸野,身边都是些野娃娃,父母俱因战乱而逝,他们无身份之别,同在河中捞玉为生,是以虽父亲不在身边,却从无人看轻静婉身份,她也无法感受到庶出身份所代表的卑微和低贱。
可在平都就不一样了,便如今夜,诗君身边围绕着众多贵女,她熟练地与她们交际说话,如鱼得水,高芸也是如此,她有许多好姐妹同她嗑着瓜子,说些私密话。
可她坐在那里半晌,除了接收到些打量好奇的目光后,无一人上来与她说话。
这是刻意的排挤和孤立,只因她身份低微,只能做去攀谈的那人。
她也识趣,没有硬凑上去,只是在旁孤身坐着。
静婉使劲摇摇头,还是不想了,若是阿支祺在,定要骂她总爱胡思乱想的。
她打了个呵欠,准备溜回自己院子里再练练雕工,泊君今日还夸她有长进呢!
行至假山时,却听得有人说话,听出是泊君的声音,她展颜一笑,欲要出来打个招呼,可却听到他道:
“你快些表态,我娘等着急呢!那秦夫人也是,只等你做她的佳婿了。”
静婉止步,连呼吸也停滞了。
假山高大,卢昶与泊君走着,并不能看见隔着假山的静婉,听泊君问话,无奈笑道:“我身无功名,父母早逝,她看上我什么了?”
泊君一声唉里转了好几个调,他语气轻松,心境闲适,便与表哥说笑:“与其说秦夫人看中了你,不如说秦小姐看中了你,那日街上相遇,她赠你储怀良先生的名作可是忘了?”
卢昶看弟弟一眼,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道:“哪是什么赠书,那书明明是他哥哥叫她给我送来的。”
他停步,继续道:“秦家乃平都高门,能娶秦小姐的也是殿试高材,我配不上。 ”
说完,又继续往前走。
泊君在后追着道:“那不就是了,以表哥本事,金榜一甲不是手到擒来?”
“你觉得我能及第?”卢昶问。
“那是当然,这平都考生哪个不服表哥才华。”
泊君走在后面,因天黑,不曾看到表哥嘴角讽笑。
“便这样罢,你去告诉伯母,待我科举入仕再谈此事。”
泊君以为他同意了,忙在后连连应是。
他二人走后,静婉慢慢蹲下,靠着假山哭泣,脊背单薄,更显可怜。
卢昶本是来寻静婉的,方才还见她在台下坐着,才与朋友说了几句话,再看她时人却不见了。
众人热闹,唯她最孤独。
可泊君一直缠着他说些有的没的,耽误了时间,他快步朝静婉院子里去,却没有寻到人。
殊不知,他找的那个人等在假山哭够了,才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回来。
静婉失意地开门、关门,丧气地倒在小床上,正打算闭眼休息时,房内突然一亮,她一个惊吓,猛地从床上坐起,惊恐地看着光源——卢昶正举着油灯幽幽看她呢。
她才哭过,眼眶粉红,又被表哥突然一吓,此刻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本要责问她去哪的卢昶登时被她这样一吓,忙放下油灯走去,低声安慰于她。
他越安慰静婉越难过,说到最后,竟一股脑埋入卢昶怀中,抖肩而泣。
卢表哥有些郁闷,这就吓哭了?
哭了好一会儿,静婉才抬头吸着鼻子,把眼泪鼻涕统统擦干净,带着鼻音道:“表哥怎么来了?”
卢昶还擦着她的脸蛋,小声哄着:“想问问你可要出去透透气,没成想找不到人。莫怕莫怕,下次不这样就是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被吓着了才哭的。
静婉有些不好意思,仰头看着卢昶说话,他太高了,便是同她一样坐着,静婉也还是在他怀里。
“表哥没吓着我,是我想娘了,所以才哭的。”
她年岁小,今日人人说笑热闹,唯觉自己孤单,这才想起逝去的亲人。
这理由也说得通,卢昶也信了。
再低头时,正见静婉仰头看着自己,她的一只手还被他握着,她也乖巧地靠在自己怀里。
不知道是怎么就吻上的,好像谁都是最先主动的那个,她极青涩,他也不熟练,可这事开始了便是无师自通,津液在唇齿间流转,舔舐、带着故意的轻咬,他们闭着眼睛,只听得两颗心怦怦跳动声。
卢昶停下时,见静婉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他心里又是一动,再忍不住,撩走她颊边细碎青丝,细细亲吻上去。
“再过两年我便娶你,可好?”
她点头,紧紧抱着卢昶。
自那夜后,卢昶没有再来找静婉,她猜是因为春闱在即,恐没有时间,便是半声怨气也没有,安心在自己小院里雕刻玉石,练着手艺。
科举考试前十日,卢昶便搬到了贡院,十天之后应试结束,却也没有即刻搬回来,只因与他相识的一众考友邀约,他回绝几次后,无奈只得一同跟去玩乐。
他一直不回家,静婉终于有些失落,正打算找泊君问问表哥何时回来,卢昶又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夜,正是放榜前一夜。
今夜一过,明日贡院墙上便要粘贴金榜了。
今年考生没几个能睡得着,甚至有人卷了铺盖,专在贡院门口睡着,想要第一眼看到金榜可有题名。
卢昶神秘一笑:今日带你发大财去。”
静婉好奇,没想到,卢昶竟然带她到了一家赌坊门口。
赌坊有三层高,装潢气派,金钩赌坊四个大字雄浑奔放,毫无赌坊浪荡之气。
才站于门前,便听得人声喧嚣。
“以后若无我带着,不可来这儿,此间可尽是贪得无厌之人。”卢昶弹了弹静婉脑壳,叮嘱道。
说完,便拉着人往里走。
门口的伙计遵守店规,凡进赌坊者,无论男女老少皆作送财的客人,尽管欢迎便是。
见这对璧人携手进来也不吃惊,只听着那位俊美的公子吩咐,带他们去了“状元场。”
伙计在旁招呼:“公子今日下注后,待明日贡院放榜,当即可来兑银子。”
静婉听得云里雾里,直进了这“状元场”,瞧见满墙上贴着一个个人名,才知原来这赌坊专为明日金榜做了个场子,赌客们从众多今年科考的学子中选上一个,若是学子得金榜一甲便算胜。
卢昶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个。
来此下注的赌客不下少数,伙计指了指墙上的贴纸,道:“买卢学子的最多,二位请吧!”他显然不知道面前这位正是卢学子,只收到这位俊美公子丢来的银子便乐呵呵走了。
卢昶拿出一锭金子,放至静婉手中。
静婉接来,第一次见这样扎实的黄金,忍不住摸了摸,又见卢昶示意她去下注,她虽舍不得,却想着若是不下注,岂不是告诉表哥自己不相信他能及第,便双手捧着金子去了赌桌,也要买卢表哥赢。
可不等把黄金拿给庄家,卢昶便握着她的手,将金子丢到了桌上另一处,那里写着个陌生的名字——秦纲。
这么大的金子丢来,庄家自然拿来验了真假,之后才问他二人,可是定下来要买秦学子了。
卢昶点头:“写条子吧!”
尔后,他在条子上画好押,又接来庄家给的一张票据,若真是秦纲第一,则凭票据来拿赢的钱便是。
卢昶不欲多留,办完事后便拉着人出去。
静婉晕乎乎的,不明白表哥是何意思,还未放榜,他怎么就觉得自己不会赢。
对此,卢昶没有解释什么,他把票据放到静婉挂在腰间的小荷包里,嘱咐她明日就去赌坊拿钱。
“所得钱财都自己收着,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静婉讷道:“表哥……”
卢昶低下身来,轻轻吻了她的脸:“回去吧”
待目送她进了院,他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