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露水尚在草沿之上,大军再次攻城,刀戈声响彻天际时,卢昶已爬上城楼,浴血奋战,副将跑来,在他面前打算大声吼道:将军!来援兵了!来援兵了!”
他站在城上,看着一支支身着白色铠甲的士兵往樊城冲来,再看那领头的白袍将军,极为眼熟。
正于此时,那白袍将军抬首,他尚骑于马上,还能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只对准卢昶。
副将欲要替他挡箭:“将军,小心!”却被他拉至一旁,箭飞来时,他纹丝不动,那箭便从肩处飞过,直往后去,射中了卢昶身后的一个敌军——方才他正趁卢昶不注意,欲从身后攻击。
崔东池在楼下大笑:“清卿,等我上楼!”说着,他驾马狂纵,兵临城下。
有救兵来援,士气大振,在剑川军的联合下,围困了数月之久的樊城终于被攻下,州牧余知实现了他那日在城楼上的一番话,誓死不降,城破之际,他跳下城楼,当场气绝。
而在不远处,看到余知坠楼,秦子游自知樊城无望,他冷着脸看向城楼上那男子,终驾马离开此地。
余知六十余岁,本可致仕回乡却还是因大魏乱局而留在樊城。卢昶站于他尸首前,亦为这老臣气节而感叹,只命士兵好好收敛了他的遗体,又将其庄重下葬于樊城旁的修山,让他继续陪伴这座他誓死保卫的城池。
这番举动落入早被吓破胆的樊城老少眼中,自让他们能稍稍放下心来。因余知在樊城百姓心中威望甚高,卢昶此举,也确实收买了樊城百姓的心。
他与崔东池约定好,二人皆在城角驻扎,不惊扰百姓,只约束好手下,不得有作奸犯科之事。
崔东池笑道:“我倒是没有问题,军粮自是带的足足的,可你呢,从南边运粮过来,可还要好些时日吧!”
卢昶举起酒壶与他一干:“崔将军一向大方,我的兵只能与剑川军一同分粮食了!”
崔东池尚抬着酒壶,闻他此言,只开怀大笑:“好啊好啊,当了兵,果然和从前不同了!”
士兵们喝着庆功酒,受樊城连月困扰,今朝才得好好放肆,一轮又一轮敬酒下来,好不容易得了空,崔东池又提着酒壶过来,将其甩至卢昶怀中:“走,跟我去别处喝去!”
二人提着酒壶,找了处空旷地坐下,崔东池抬起便饮,酒水从壶口流进胸膛,他却无所顾忌,只随意一抹,靠在石上,叹道:“我还是第一次与你这般痛快喝酒,以往坐在院庭中畅饮,现在想想,虚与委蛇要更多些!”
卢昶笑着摇摇头,喝酒不言。许久,他才道:“你本可以不来,或者晚来的。”
不来,或者晚来,若卢昶胜,樊城打下也罢,若卢昶败,崔东池也可带军返还,占领岭南。或者收渔翁之利,抢占樊城。
崔东池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倒爽快得很,与卢昶直言:“我不敢,我怕才对你动手,岭南的军队便要踏平我剑川!”
卢昶不信:“你没说实话。”
崔东池慢慢收了笑意,夜空晴朗,也叫他思绪开阔,他看着漫天繁星,道:“若大魏太平,我与我父绝无改朝换代之心。卢昶,我非不忠不义之人,只是我忠的是大魏,是百姓,而非李家。”
他转头看向卢昶,道:“你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否则,击败胡人后,你就该领兵南返,而不是留在中原了。”
崔东池又是一口酒下肚,道:“未来之事我不敢保证,可卢昶,你永远是我兄弟,我父亲也永远把你当作他的儿子!”
话题沉重,这时候说这种话也无什么信力,崔东池先改了话题,只从衣中掏出一封信来,扔给卢昶。
“看看你那好妹妹干了什么,我姐姐长到现在,可连父亲都不敢动她一下呢!”
卢昶随意一览,又把信扔了回去:“家书抵万金,收好!”
这般随意,惹得崔东池不满,他踢他一脚,质问道:“你就这个态度?”
卢昶笑道:“我妹妹的脾气我清楚,若真是她动的手,必是你姐姐做的太过分,把她逼急了。不信等你回去好好查问。”
“她还借钱给春来,又从我家把人强掳回你家,这又怎么说?”
“信中之言不可全信,要信我也只信我家妹妹纯善和真。走,再去拿酒去!我们继续喝!”
二人起身,互相搂着肩往营中走去,路上只闻崔东池还在小声争辩的声音。
攻下樊城后,下一个便是汝南,李陵的老窝。不过这只老狐狸已经早早把窝掏空了,这汝南他也弃之不要了。
至此,卢昶、崔东池占据大魏中部、南部所有土地,而李陵占据西北及其周边三州。
说是南北对峙,可实力悬殊,卢昶不欲养兵为患,欲要一举攻下北地。
只是,李陵先来讲和了,派来的使者倒让卢昶有些意外,竟是当年一同读书的秦家长子秦刚。
秦家早早与李陵勾结,只是让卢昶有些想不到,怎么连这位当年他亦十分赞赏的同窗也纵容自家父亲爷爷做出如此抉择来。
少年时,他与秦刚投缘,常在一处求学,二人多有话聊,后来年岁渐长,终少了少年时的纯粹,相交时多有客套生疏。
秦刚的才华一向叫他钦佩,因而当年离开前,他带着静婉去了赌坊,就赌秦刚是当年的状元郎。
果然,他不负众望,成为天子门生。
没想到,今朝竟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营帐之中,秦刚看着烛火映照下的卢昶,一脸平静:“当年便觉得你非凡人,果然,我没猜错。”
他话中并无谄媚之意,只如谈话一般说着一个事实。
卢昶说:“可你却做错了。与李陵结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子玠,为何?”
子玠是秦刚的字,少年时,卢昶便这样唤他。
这声子玠也让秦刚想起了从前,那年所有参加科举的考生中,只有卢昶配做他的对手。
可没想到卢昶却连上榜的资格也无,他便明白了,这科考是受人操纵的。甚至他这个状元,或许也是爷爷同杨复瑾交换来的。
后来卢昶离开平都游学,再到岭南为官,宠辱不惊之样让秦刚愈发佩服。
他早早明白身不由己,便如此刻,他以失败者的身份站在卢昶面前,听他问他,为何?
为何?
秦刚恍然一笑,阉宦当道,天子不过是其手中傀儡,秦家不过是想找位英明的李姓君王罢了。
只是李陵终究目光短浅,他把胡人放进中原荼毒大魏时,秦家便知选错人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
“已然错了,又能如何?”
秦刚不欲多谈,只把李陵的话带到:“汝南王不欲与将军争夺天下,望将军能以王爷现下所据之地为要,
让王爷戍守西北边境。至于将军将来是要称帝还是称王,汝南王绝不干涉。”
“凭什么?”卢昶一笑,“我若举兵,整个大魏都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把西北送给李陵。”
秦刚接道:“王爷愿将高家人一一送还。若将军登基,王爷作为李姓之子,自当先领万民跪拜。”
卢昶从容地看向秦刚:“你其实心里清楚,我不会应下的”,他轻扫一旁的屏风,道:“西北是我故土,我绝不会把其交到这虎狼之子手中。秦刚,彭城的债、长公主的债,你觉得能一笔勾销吗?
秦刚又笑:“自然明白,这只是最后一搏罢了。王爷还说,杀了长公主的凶手是秦家秦子游,若将军肯答应,此凶手也自一并送来,由将军处置。
“秦子游?他可是你弟弟,秦家舍得?”
秦刚嘲讽一笑:“贱婢所生,算不上弟弟。”他抬眼,正视卢昶:“秦家能舍得了秦子游,可将军,你舍得了西北三十万百姓吗?李陵残暴,你把他逼至最后一步,他便只能拉着整个西北陪葬。”
秦刚已把此行目的一一说了,再无多留的打算。他出了营帐,只道:“莫送,我自会离去。”
待他走后,崔东池才从屏风后出来,他看向卢昶,问他:“你作何打算?”
卢昶不曾看他,只擦拭手中的宝剑:“你要给李陵喘息的机会?说不准他现下已联络胡人,准备南下了。”
这话不像卢昶所说,崔东池惊疑:“西北的百姓你不要了?卢昶,那可是你家啊!”
这回,是卢昶反问于他:“若我不要,那西北的百姓你要吗?”
“三十万人啊!我要!卢昶,你怎么了……”说到此处,崔东池住了口,他一个警醒:“你试探我?”
卢昶一笑:“不是试探,是真心问你。”宝剑回鞘,剑声清亮,崔东池只听他道:“李陵要杀,却不是现在,可也不能多等。东池,我自小随父亲在西北作战,我知道什么时候杀他最合适,现下,先让我们好好准备吧!”
他道:“我想我家妹妹了,这几日便着人请她过来,你呢,可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