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带春来回了宅子,又让芳娟请马大夫过来为其诊治。
马大夫六十余岁,医术精湛,本因年老要还乡,又被卢昶请来府中住着,等他返还时再送他离去。
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见过比这更可怖的伤痕,可面前的姑娘也只是和自家孙女一般大的孩子,难免心生不忍,一面给她查着指骨,一面怒斥:“使的该是夹棍,才把这十根指头都夹断了的,你需得忍忍,这指骨治疗
起来可不比用刑的时候好受一二啊!”
十指连心,春来忍着剧痛,恳求道:“多谢大夫,只是若能治好,再疼我也能忍。”
顾轻尘命人动完家法后,她便疼晕过去,再醒来,双手已不能动弹,连吃饭也要人喂。
府中有奴婢不忍心,悄悄带了些治疗外伤的药来给她涂抹,奈何骨头俱断,这点活血化瘀的药也无济于事。
在剑川时,也有奴仆因盗窃受过此刑,刑后半年,十指俱已变形,那手再不能拿重物,便是梳头用箸也笨拙得很,如废人矣。
静婉不敢再看,抹抹眼泪道:“崔东池可真是狠心,怎么能这样待你!”
春来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她虚弱一笑:“他倒不会这样对我,是大小姐的命令。”
“你竟还为他说话?”
春来无力笑笑:“以前常为他说话,现在不会了”,她低首,看着那肿胀的手,说:“我只盼手好起来,不然,我怎么活得下去。”
只是又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嘱咐静婉:“莫要告知我家公子此事,他在前线作战,不可轻易扰他心神,等他回来我再亲自与他说,还有卢公子也是,本来战事已经够累了,何必再给他们添麻烦!”
静婉点点头:“我晓得。”
马大夫准备好了器具,要给春来接骨,静婉心里难受得很,想陪她,又被春来赶走:“你走远些,这样我难受时才敢叫大声点。”
静婉红着眼嗯了一声,她关上门,却没有远走,只坐在院外小阶上,听着春来的哭声,好似这样就在陪着她受苦一般。
可惜春来没想找崔东池告状,顾轻尘便先写信去了,那时崔东池已带兵出了剑川,正与卢昶的军队会合。
天下局势混乱,王都被毁,天子驾崩,大魏无主,地方拥兵自重,各处盗匪四起,流民起义早在小皇帝时已频频发生,如今更甚,等将胡人都杀尽于中原腹地之时,卢昶将其大军分为东西两路,陆续拿下中原四州。
李陵不愿成为困虎,除了占据西北后,也派兵南下,除了雁并二州,他亦占据了大魏北地绝大部分土地,以平原河为界,与卢昶形成对峙之势。
卢昶所在的南边局势尤为混乱,各州州牧从独立对抗到互相联合,让他征讨不利,流民起义此起彼伏,终日不可消停,一直被困于中部地带这个泥潭不能脱身,否则也不会让李陵有了南下的机会。
倘若再继续僵持下去,军粮断截,先前种种都要付诸东流。
一同来的公孙嘉道为他出主意:“流民势大不可小觑,将军何不用流民以治中原?”
卢昶一身血腥味,方进军帐,公孙嘉道便跟在后头,为他挂好宝剑,除去军甲,等他松泛些了,才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卢昶。
卢昶大马金刀坐于帅位,他身上彻底再无从前的浮华气息,从前尚有文人的文雅翩然,如今已被武将肃杀之气尽数取代,眉眼间的锋利威严像极了从前的抚远大将军。
公孙嘉道感受最深,当年卢昶去两州救灾,初见他也不过是个处事稳重的年轻人,而如今坐在他面前的,却是个执掌百万人生死的大将军了。
卢昶一向喜欢谋士多言,不能隐语,当下让自己静下心来,听公孙嘉道说:“流民初时也是有地之民,奈何乱世兵燹毁了他们的活路,将军与其打他,不如招他,我观几个流民首领亦有将材,将军不如用他。如今出兵半年,每攻下一城,便要丢下一城又去攻另一城,可才攻下的城池又有起义,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
“请将军予我州城政权,由我将土地分给流民,让他们安心耕种,春耕在即,若因兵祸误了大好时节,当年便要起灾荒,那么,即便将军打下这天下,所谓的新立政权也要再被这没有活路的老百姓推翻!”
他是个敢讲的,偏偏卢昶就喜欢他敢讲敢做,当年在二州救灾,此人如方怀一样,擅务实事,又有主见,不随波逐流,听他相劝,卢昶亦下定决心,按照他说的法子去办。
得了州权,公孙嘉道当即去办,凡在卢昶占领范围内的州城百姓皆重新编户,按人丁划分土地,由官府出具盖了掌印的文书,此地皆由百姓耕种,当年凡产出十者,官府只收三者税,其余七者皆归农人。
百姓们先是有疑,可当四州州牧、刺史亲自于府衙前操办此事,便有人上前一试,不出二月,凡愿意领地的百姓皆已翻土,由官府出钱分发种子、幼苗甚至耕种的农具,卢昶所掌辖的四州终于安定下来,再无流民起义。
说到底,还是因为卢昶有钱。
岭南不受战事波及,反而因大魏中北战事连天,更显繁华。
他执掌岭南时,多修道路,上百万里的土地交通通达,无有所止,便于人口货物流通。
因受战事祸及的百姓南下避乱,大量人口的迁入越发带动整个大魏东南的发展。
冯季理财有道,为卢昶累计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当中部需要的货物清单发到他手上时,他便立即叫人采买,沿着内河航运输送中原。
可李陵便没有卢昶这么有钱了,遍寻卢夫人留下来的财富无果后,连他也怀疑那个宝藏可真是一个虚假的传说。
战事焦灼,又养着数十万兵马,粮食和银两日日如流水一样花出去,若再拖下去,他便真是作茧自缚了。
李陵还在苦思下一步该当如何,大帐中又闯进一人,秦子游铠甲染血,携宝剑入内,直冲到李陵面前,质问他道:“王爷可知卢昶已打到樊城了,若他真攻下樊城,下一步便是汝南!”
若说以前是看在秦家的面子上饶恕秦子游的无礼,那现下便是看在秦子游的军功继续忍耐他。
这北部土地,大半是秦子游打下来的,他一上战场便如不要命一般往前冲,将士们见他骁勇,自被感染,士气大振,连番取胜。若最后与卢昶于战场相见,他自需要这利剑继续为自己冲锋陷阵。
李陵知道他为何恼怒,当下起身而来,平和安慰:“你放心,我已让人去汝南接亲眷们去了,不出半个月,他们便能平安来西北,届时你们秦家也可一家团聚了”,他看着秦子游铁青的脸,又补了一句:“当然,你那外公和亲娘也跟着来了。”
秦子游深深看他一眼:“最好如此!”
他握着剑柄离开营帐,这般来去自如,好似他才是帅帐的主人。
李陵自问修炼甚久,还是被他嚣张的模样气到,只在心中暗下决心,待战事平定,先斩的便是秦子游。
正如秦子游所料,卢昶正与樊城作战。
樊城乃险要之地,有孤江和修山一水一山作依傍,州牧余知早早迁军民于城中,城内积粮甚多,卢昶本不欲动武,可州牧余知亦不愿降,他是大魏忠臣,在其眼中,卢昶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余知甚至于城上痛骂卢昶:“你父为国殉节,若他在天有灵知道养出这么个忤逆子来,定要大义灭亲。卢家逆子,莫想让我降你!”
那时卢昶骑于马上听他辱骂,若是从前,年轻气盛,定要与余知在城下辩解,可经历那么多事,早知再说卢家事便是浪费吐沫星子,待他骂完,只安静地骑马带兵回了阵地。
樊城难攻,卢昶在这里损失了万余兵马,却并无进展,可他并非只需对付一个樊城。
东边各州见他受困于此,蠢蠢欲动,卢昶派去的东路大军连番受挫,以致常、荀两州联合起来,举兵东进,同余知一起将他围困于陆川。
粮草运不进来,若五日之内再不能攻下樊城,届时军中连最后的粮草都吃完,那此战必败。
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走,拼死突围,狼狈南归。可这也意味着征讨中原的计策失败,先前种种皆化为乌有。
那日,陆川未再起战火,这片土地异常平静。唯有山中乌鸦啼叫,天上冷月在薄云笼罩下若隐若现,白得惨淡。
卢昶军中,各路将士围在沙盘前布阵,誓要再攻樊城,无一人愿意撤退。
“樊城上那老头倒是好说,就是常、荀两州那领兵的小子,听说是汝南王的女婿,秦相的孙子,叫什么秦子游。此人打战确实勇猛,我们东路大军便是吃了他的亏。”
“怕他作甚!只管来打!”
“将军,我等只愿背水一战,樊城不陷,我等不退!”
卢昶执起宝剑,只将其重重定于沙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