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再去早市时,一旁的老翁告诉她,春来已经三日未出现过了。
“客人爱吃她做的面,常在这边等着她出摊”,老翁指指她常停留的地方,说:“喏,那几个就是熟客。”
她觉着奇怪,便找去了春来租的小院,门锁着,从门缝里看,里头未有人,只有那小车安静地摆在院子里。
静婉直起身来,站在门前,已觉不对,她利索地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崔家。
门房观她气质高雅,穿着打扮不凡,笑着脸进去通报,等再回来时,那脸又变得如家中那位主子一样冷漠高傲了:“我家主子不见你,你回去吧!”
静婉提着裙子便想硬闯,可看到崔家门前两个府卫人高马大的,还是停下,只使了一个眼色给芳娟。
芳娟从荷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门房手上,门房的脸又变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婉拒:“唉唉唉……你这是做什么……”
芳娟把银子硬塞给他,再退到静婉身后。
那门房极快的把银子藏在袖袋里,听静婉说:“春来姑娘可是在府里?”
门房点点头,他手还伸在袖子里,感受那银子沉甸甸的分量,自然乐意多说些:“在的在的,前几日就回来了”,他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府内,接着说道:“她私自出府,听说是公子叫人把她找来的。昨夜又出言顶撞大小姐,还让主子动了家法呢!”
一听家法二字,静婉后脊一凉。高家家法是鞭刑,离开高家那晚,她的后背都被高蕴打烂了。
后面精心治疗,她以为全好了,可表哥还是让人隐瞒着她,有次沐浴完,她对着镜子看,背部中间那里曾经烂得严重,现下还留着淡淡的疤痕。
所谓家法,不过是以家族的名义动用私刑罢了,连官府都没有判罪,凭什么要以家法之名处置私人恩怨?
静婉不知道崔家的家法是什么,只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匆匆上了车,要马夫立即回府。
芳娟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怒然坐于车中,竟觉得那眉眼之间的凌人气势竟与自家公子有七分像了。
还以为静婉要一直生着闷气,却听她问:“我们府中可有像崔家门房那样的人?”
芳娟明白她的意思,言语间恭敬小心更甚从前:“管家以军法治家,凡有二心者,从不留情。再者主子大方,奴仆们的月银、主子的赏钱加起来已是不菲,更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冒险。”
“若是别人给的足够多呢?”
芳娟道:“姑娘放心,此种人绝不会留在府中的。”
静婉愧上心头,原本还似卢昶的气质悄然散去,只耷拉眉眼,问芳娟:“我可是对家事太不上心了,都住了几年了,才来关心这事?”
芳娟知她纯善,更知自家公子向来疼爱她,便笑道:“公子只愿姑娘多欢喜少忧恼,从不准下人们的事来烦恼姑娘,管家也听公子的命令,将家宅治理得井井有条,姑娘也便顺了公子的心思,不用多管。”
她杵着两腮,愤意散去,又思念起了卢昶。
待下了马车,芳娟还来不及扶她,静婉便先跳了下去,提着裙子往府里跑,一面跑,一面高声喊着:“小舟大人,抄家伙,跟我走!”
沈小舟是卢昶走前特意喊来金宁的,只让他守着卢宅,跟在静婉身边护她周全。
他才来金宁便让静婉认出来了,是东桥夜市下替她打跑宵小的壮士。
她现下一颗心都偏向卢昶,不再说什么监视这样的话了,反而感动地想着那三年原来表哥都在自己身边。
沈小舟很憋屈,他本想跟着卢昶打胡人,却被自家主子调来这府宅,天天守着这四方小地,可那东方无瑕却被调到大关岭,守着进出岭南的关隘。
静婉话才毕,不见沈小舟出来,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抄家伙?姑娘要去哪里?”
静婉侧头看,竟是无瑕!
从前觉得无瑕是淡然处世的侠客,今朝一见,又觉得她是马背上驰骋的将军。
恍惚间,静婉好像又看见了那手持红缨长枪,英姿飒爽的长公主了。
无瑕过来,又问了静婉一遍:“姑娘要去哪?”
静婉没有回她话,惊喜笑道:“你不是一直驻扎在大关岭吗?怎么会回来?”
无瑕一笑:“公子吩咐,沈小舟去大关岭,我回来换他”,她拿出一封信,递给静婉:“公子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静婉接来这信,只打开后迅速一览,依旧是他俩最爱说的无聊透顶的话,可总归知道他是平安的,只把信收到信封,准备晚上细细地,一字一字地读。
无瑕再问她第三遍:“姑娘要去哪?”
静婉这才收敛了笑意,严肃地看着无瑕:“崔家欺负我朋友,不准她见人,更不准我进去看她,我准备硬闯。”
无瑕一听,甚至没有思索,只说:“好,你等我。”
她大步离开,再回来时,手上多了把长刀——是她的武器秋水。
走了两步,无瑕停下脚步,问静婉:“可要再带五十士兵去?”
静婉讷讷:“可是太多了?”
无瑕点点头:“确实,有我一个便足够了。”虽如此,却还是带了几个家中府卫,只让他们守在马车前等候。
站在崔家门前,静婉深吸一口气,无瑕知她胆子小,说道:“万事有公子撑腰,姑娘莫怕!”
静婉下定决定,往崔家门里走,先上来阻拦的门房被无瑕拎着领子甩去一边,府卫见此,追了上来,无瑕只用刀柄朝二人腹上、胸上几个巧击,便让他们睡了地。
静婉往春来住的小院去找,凡是上来阻挡的奴仆府卫,要么见了她身后高壮的无瑕便先跑了,有冲上来的也几刀打趴在地,这番动静惊到了崔家的大小姐,顾轻尘匆忙从院子出来时,见的便是静婉像草寇扫荡一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着人。
安静的宅子顿时鸡飞狗跳,顾轻尘也不怕她,只是因她敢擅闯自家宅子,怒气更甚:“高静婉,你想干什么?!”
静婉看到她,走上前去,问道:“春来呢?她人在哪?”身后的无瑕长刀一挥,刀口朝上,刀柄落地,兵器挥动间,发挥清亮的轰鸣声,吓得原本还盛气凌人的顾轻尘匆忙往后退了两步。
顾轻尘毕竟是崔家长女,倒也不会轻易吓去,只怒问静婉:“你擅闯我崔家家宅,要是让我弟弟知道,你可想过后果?”
静婉笑了:“整个金宁都是我表哥的,闯你崔家又算得了什么,你可别忘了,这里是金宁,不是剑川!”
虽是这么说,可却还是有些心虚,她以前可讨厌仗势欺人的人了,没想到今日却像足耀武扬威的小人。
心虚是心虚,可还有那么几分爽快是怎么回事?
“你把春来找来,我要见她!”
顾轻尘活到现在,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指挥她做事,当下气冲冲往前走了几步,无瑕快步一闪,先挡在静婉面前。
顾轻尘一口气只能咽了下来,正要回绝,却听一道声音响起:“静婉,你来了。”
几人转头看去,是春来。
她静静站在中院阶上看着她们,面上是从那从未变过的淡笑之意,像一张面具一样深深嵌在脸上。
她憔悴得吓人。
静婉忙跑去,从上到下将她好好看了一遍,还特意朝她背上摸了摸,见她无虞才放下心来。府里的动静早传开了,还是管家先去找了春来,管家掏来钥匙开了锁,告诉她有位姑娘带着人来府上打闹,说要找她。
春来猜出是静婉来了。
她安慰道:“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哪里好了,明明才长了点肉,不过三天又消了去了。
静婉去拉她藏在袖中的手:“跟我走,我们回去!”
“嘶——”不想春来痛苦地叫出声,猛地从静婉手中挣脱出来,藏在了宽袖中。
她面容上痛苦之色来不及收回,全映入静婉眼底,静婉看向那长袖,小心问道:“春来,你怎么了?”
春来慌张往后退了两步,甚至把手藏到了背后,她勉强笑笑,脸色惨白:“静婉,你回去吧,不用来找我了。”
静婉走上前去:“让我看看。”
春来拼命摇头,不断往后退,不准她看,她快要哭出来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可静婉已经撩开了她的袖子,从前那双如玉一般纤细优美的手现下青紫发肿,每根手指除了看着可怖外,全都无力地耷拉着。
春来一甩袖子,又把它们遮掩了去,她低下头,终忍不住哭出声来。
静婉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定定看着那袖子,久久不能回神,好半天,她才回头,呆呆地问顾轻尘,崔家的家法是什么?
不等顾轻尘回答,她震惊说道:“她究竟做错什么,你要这样伤她?”
顾轻尘冷笑:“想带走她,没门。官府已经送来了文书,她现在是我弟弟的妾室,是我崔家的人,高静婉,即便金宁是卢昶的又如何,难道为了你,他要得罪我弟弟?现下岭南正需我弟弟护卫呢!”
无瑕不认识什么春来,看这女子遭遇悲惨,却也生不出太多同情之心,只是现下听顾轻尘这么一说,她就不开心了。
主子走前留她驻兵大关岭,曾经吩咐过,若剑川崔东池有南攻之意,即刻杀之。不想这崔家男儿为人也算坦荡,赶走了李陵的兵马后便返还而去,可怎么护卫岭南的功劳就落到崔东池身上了呢!
公子离开岭南前,早早做好布防,何须他崔东池护卫?
她正生气呢,静婉先上前去,重重打了顾轻尘一个耳光,顾轻尘捂着脸,不敢置信。
“那你也猜猜,为了你,崔东池敢不敢得罪我表哥!”
静婉去扶着春来:“我们走。”
春来尚哭着,泪眼朦胧,她为难摇头:“莫要为了我……我不值得……”
静婉想哭,还是忍住了:“你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