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昶离开岭南已三月有余,期间未曾回来,只是每月都有一封书信到潮州。
每每收到他的信,静婉那颗心总能安定许多。
几乎没有人写过信给她,她不懂什么是鸿雁只寄锦书来,只是收到他的信后,总是看之又看,再妥帖地、舍不得地垫在枕头底下。
要是哪日睡不着,便要在某个深夜中拿出来放在心口熨帖着。
征人不归,夙夜难眠,小时见过妇人思君,不曾想也轮到她了。
卢昶不擅长说情话,写给静婉看的,又不能太文邹邹,免得她看不懂又要生气,只用大白话说些闲事,比如火头兵做饭实在难吃,他为了饱腹也不能太挑拣,比如今日喝了野菜汤,味甚鲜,等他回来便做予她吃……都是些小事,可因是小事,才觉得他仿佛就在自己身边。
信尾总留一句:可有想我?
静婉坐在露台看着那话,终忍不住丧气地趴在小几上长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心中思君,却也知道远在北边的卢昶正在沙场厮杀,从来不信佛,却还是每月都去寺庙上香拜佛,为他求个平安。
看着诚心跪在佛祖前念叨的静婉,春来竟想起了从前。崔东池不信这些,从不往佛寺跑,可她相信,每每遇到佛寺,便要虔心跪拜。
现在想来,金佛之下,她只为崔东池祈福,却忘了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保佑的人。
这次,她闭上眼睛,只为自己。
他们从照理寺回来,只下了马车,在集市上闲逛。
早市热闹,多是摆摊卖吃食的,静婉拉着春来坐在一处小桌,她叫了两碗馄饨,那熟练的样子,看来已来过许多回了。
“北边战乱,这段时日一直有中原之人南逃至此,这馄饨便是他们带过来的,你尝尝,味道可鲜了!”
春来也忍不住舀起一个肉嘟嘟的小馄饨来,才到嘴边,静婉赶忙提醒:“小心烫……”她便对着勺子吹了吹,馄饨不大,一口一个,不多时,一碗馄饨就完了。
春来放下小勺,笑道:“我也会做这东西,改明儿我做给你吃。”
静婉吃惊笑道:“你会做饭啊!那我可要尝尝了”,想起从前的事,她又笑道:“我就不行了,表哥嫌弃我做的难吃,不准我下厨。”
春来笑道:“许是心疼你,不想让你劳累,才不让你下厨的。”
静婉仔细一想,发现好像确实如此。表哥曾吃过她煮的面,当时还赞不绝口呢!
她心头一甜,只把蜜意漾在脸上。
吃完后,静婉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春来轻扫一眼那几个铜板,与静婉离开。
她跟着静婉回了卢家,那夜,也是在卢家过的,睡前,静婉拉着她的手,道:“可不能再回崔家去了,崔东池要是问起来,你便说是我硬要你陪着,他要不允,只让他找表哥去。”
春来心上一酸,她点点头,不忍拒绝这现下最需要的好意。她说了那种话,再回崔家便是自己断了自己的骨头,如今只有暂借于静婉家中,免得在外流浪。
春来晓得静婉的心思,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知道自己脸皮薄,便先邀她住在家中,免了她开口求人的尴尬。
说来,她与静婉相处时日甚短,可竟比那些相处了十多年的人还要情深些。
不好得在崔家白吃白住,第二日早,春来去了厨房做了早食。
比起崔家厨子,春来做出的饭菜更为精致可口,她曾随崔东池走遍整个大魏,吃尽各地美食,每每遇上崔东池爱吃的,她都会向厨师请教,或者自己琢磨,若崔东池再想吃了,她也能做得出来。
春来今日蒸了汤包,猪肉是早就凝好的了,一个大汤包就占了一个小碗,怕静婉腻了,又放了小碟醋,与焦香的油辣子混在一处。
接着又是一个粢饭团,糯米裹着油条,再配上一碗咸豆浆。
其实这菜式简单,可偏偏她做出的味道最佳。无论甜咸,最让静婉喜欢。
一连三日,静婉都吃着春来做的早食,到第四日,静婉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把春来拉到身边,要她以后不准再起那么早做饭了。
春来倒觉得没什么,她习惯早起了,以前在崔家,日日都是早起给崔东池准备吃食,他只喜欢吃自己做的。
静婉轻轻叹气,她再迟钝也知道为何了。
说到底,春来还是个有骨气的姑娘,静婉当米虫当惯了,却也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
即便对方把自己当朋友,可心里总有一股气,卢昶和她说过,这叫自食其力。
十月岭南香橙入市,春来做了一道橙蟹。挖出橙子的果肉,用刀在橙子外皮划出精致的锯齿花边来,再里头倒进挑出的蟹肉,浇上些许橙汁和香醋,滋味鲜美,吃来不腻。
她看着那圆滚滚的橙子,像下定决心一般,同静婉说道:“住在这儿挺好的,吃穿不愁,可就是心上不安,静婉,借我点银子吧!我有手有脚,我能干活,我也能养得活自己的。”
“成!我银子是够的,可你想做什么?”
“去早集卖早食去。”那日在集市吃了馄饨,她便动了这心思。
她没做过这些事,除了伺候人,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可凡事都有第一次,学着学着总能会的。日子或许会苦很多,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可她知道,在双翼被折断之前,她尚有飞出去的勇气。
这几日,静婉已知春来有手好厨艺,若是能卖早食赚钱,也是件好事,当即赞同道:“平都有座醉仙楼,醉仙楼的老板娘擅厨艺,曾是酒楼的厨子,春来你这样厉害,说不定以后也能开一间酒楼!”
春来眼睛顿时发热,她在崔家为奴多年,只知道服从家中主子的命令,谁也不在乎她想什么,更不用说能得到别人的认可了。
一个婢女,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哪里需要主子的赞赏。
趁着眼泪还累在眼角,她赶紧抹去,笑道:“我去过醉仙楼,却不知道老板娘的故事,是卢公子与你讲的?”
静婉笑意慢慢淡去,她挠挠头,像是真思索了一般:“应该不是,记不得了!”
这话题没再说下去,静婉借了五十两银子给春来。几日之后,春来搬出了卢家,她在民坊租了一个小院,又买了一张推车,锅碗瓢具都准备好了,天还没亮就去了早市。
静婉再去看春来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她的早点摊生意格外好,也没了刚开始的手忙脚乱,只熟练地给客人们煮着面条。
早市上卖面条的很多,唯她的最受欢迎。
骨头汤从不过夜,都是寅时起来现熬煮的,鲜美至极,还有那浇在面上的肉酱,酱香入口,莫说拌面了,拿来拌饭也是极为可口。
静婉在巷子处看着春来穿着简单的蓝布衣,套着围裙忙碌,两截白白的手腕露了出来,汤锅升起的雾气让她的脸看起来不甚清晰,静婉却看到了春来曾说过的那个词:心安。
她没有去打扰春来,心里竟也莫名轻松了许多,只是等早市散去,她正想帮春来收摊时,竟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旁,躬身忙碌。
春来收走碗筷,男子便收着小桌和小凳,二人各忙各的,谁也没说话,可总能让旁人看出他们之间的和谐默契来。
像一对夫妻。
静婉没有贸然上前,见他们收好东西后,春来推着小车离开,男子挑起担子走在旁边。
春来说着话,笑意盈盈,不知说到什么好玩的,静婉只能看到她侧脸弯弯的嘴角,男子也跟着笑了,只是他一直安静地挑着担子跟着旁边,默默不语。
再见春来时,静婉没有提过那个男子,春来还是那个春来,静婉听她说话,看着她眼中的光彩,竟想起了从前的那个自己。
东桥夜市下,当有玉饰得到客人的赏识时,她可也是这样,眼中是煎熬的生活抹灭不了的灵动。
静婉只听着春来说些好玩的事好玩的人,说到最后,她笑道:“累是真累,比以前起得还早。可能赚钱啊,还有客人天天来,说就喜欢吃我做的酱肉,我高兴啊,再累也都觉着值得了!”
她拉着静婉的手,道:“说不定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以后也可以开一家酒楼,做老板娘呢!”
春来其实是好好想过的,摆摊难免受风吹雨打,要是开一家自己的酒楼便不用日日在外奔波,不用与他人早早抢占摊位,可现下还是要努力攒钱才是。
她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人生可以以这样一种方式度过,以这样一种辛苦却热烈的、喜爱的方式度过。
可是,就在第二日早,她才摆好了桌子,便有一伙人走了过来。
都是强壮的男子,春来无措地看着来人,脸色煞白。
带头的男子看似有礼,举动之间却是不能让人拒绝的强硬:“姑娘,请回府吧!”
木瓢掉在地上,须臾间,珍珠又被蒙上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