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池是商人身份,可他布局许久,安插了许多亲信在剑川军中,是以剑川军部分将领都是他的人,又因娶了徐家姑娘,依仗徐海亭这位岳父,剑川五成军力在他旗下。
扫清李陵的汝南兵马后,他派去可靠的部将守于岭南北边,未曾久留,带着大军西返剑川。
但凡在岭南多停留一日,都会引起不可控的误会来。他可不想让卢昶觉得自己一直惦念着他的岭南来。
直到斥候来报,本驻兵凤鸣山下的袁其风有异动,他竟亲携五千士兵往丹城去。
崔东池还是低估了袁其风,剑川兵此次西征,打的名义便是“平外患,护王都”,师出有名,谅姓袁的不会多说什么。
可现在,他竟亲自带兵赶往丹城,这不是明摆着要来找自己麻烦。
袁其风与他们不同,他受天家恩惠,一路加官进爵,青云直上。
比起大魏,他更忠诚于天子。
这样的人,要猜出自己有别样心思,他宁肯不剿凤鸣山上的匪徒,也要先把自己灭了才是。
丹城可弃,可家人不能弃,在袁氏未到丹城时,他要抓紧时间先把家人接走,而且还要不动声色接走,不可让其轻易发觉。
袁其风未带大军继续东行,只驻扎于剑川境内的落霞镇。
夜半时分,十几个人着常装离开了落霞镇,身下骏马飞驰,直往西边丹城而去。
崔朗毕竟是见多风雨的人,当儿子带兵离开剑川后,他自然要替儿子守好剑川,看好袁其风。
当密探来报,袁其风率五千士兵赶往丹城时,崔朗自知不妙,只命家中马夫驾马车,带崔家家眷往东而去。
“如今岭南安定,离开剑川,把人送至岭南。”
顾轻尘不知老父为何匆忙送自己离开丹城,才抱怨几句,便被推上了马车。
崔父知道女儿养得实在娇贵,马车临行前,忍不住重声嘱咐:“路上不可耽搁时间,你只当自己是逃命!”
顾轻尘还要再问,车帘子却被崔父放下,只能听到外头崔朗要马夫快走的声音。
出行阵仗不敢太大,只派家中府卫护卫左右。
顾轻尘不知在乱些什么,还想抱怨几句,可见马车里一眼严肃的徐莹莹,难得生怯,未再说话。
徐莹莹旁边坐着春来,她脸色发白,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这样匆忙离开让她心生不安,只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紧张地捏着一块玉佩,让自己平定下来。
一时间,马车里众人纷纷沉默。
一路疾行,未敢停留,白天黑夜都在走,顾轻尘几次想找个客栈住,都被徐莹莹拦住,只在途径的城池换了马匹和车辆便继续赶路,白天黑夜都睡在路边,从不进程住宿。
顾轻尘天真,可徐莹莹却知事关生死,崔父这样急忙送她们离开,一定是丹城生变,若是落到崔东池敌人手中,她们便是敌军要挟崔东池的筹码。
顾轻尘还在闹着,她几日未曾梳洗,要去住客栈,徐莹莹忍不住一掌打了上去。
这巴掌力度不大,可侮辱性极强,顾轻尘摸着发烫的脸,一时间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徐莹莹恶狠狠地盯着她:“不想死就少说话,多赶路。倘若能平安到达岭南,你自会感谢我这一耳光!”
她们露宿林中,每每入城便买些下一路要吃的干粮,吃了十几日,实难下咽,春来便借着从村民家买来的煮锅煮了些腌肉汤,一口大饼一口腌肉汤,在这逃亡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些滋味。
肉汤没有多少,十几个人不够分,最后一勺汤舀完后,已经没有她的份了。
来的匆忙,阵仗又不能太大,徐莹莹和顾轻尘都未带自己的婢女,除了一众护卫,只有春来一个做事的,连路被两个女人吆喝着做事她却未曾觉得累,只在一边默默啃着饼。
到了晚间,众人先在林中休息。两位女眷睡在马车里,她便自己在马车下首靠着车轮。
睡是睡不着的,肚子饿着时,人比什么都清醒。
她袖中是块玉佩,崔东池带兵离开剑川那晚留在了她房中。
她以为他会去主母室内,原本早早歇息了,他却来了。
“竟不等我!”他隔着香衾紧紧抱着她,鼻尖气息缭绕,难以分离。
他是半夜离开的,临走前,崔东池将那块蝠形玉佩留给了她。
春来认得那块玉佩,那是崔家老夫人留给崔东池的,他从小戴在身上,“蝠”同“福”,他娘亲希望他一生有福。
她不要,打战是要流血的,这玉佩他最该戴好。
他却有些生气了,把东西塞到了她手里便走了。
春来不敢让两位女眷看到,只能把玉佩藏于袖袋,她摸着那温润的玉石,一声一声为他念着平安。
只要他平安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她愿意守着那小院一辈子,他来也好,不来也罢,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当马车进付康城时,崔东池派来的人马也到了,十几个士兵和崔家护卫一起护送家眷往东边的落霞镇去。
可路上还是出了意外,车队未行多远,一支士兵就来袭抓人。
这是早就埋伏好的了。
付康守将马如龙是袁其风的部将,信鸽早送来密信,要马如龙活抓崔家女眷。
他盯着这支从东边来的人马,待看到他们与另一支车队会合后,便猜出崔家女眷就在其中,马如龙亲自带着一百人马来抓。
崔家府卫不是普通武人,亦有精兵一样的本事,崔东池派来的亦都是武功高强的士兵,可敌军人多势众,车队终被打散。
一个士兵踢开被杀死的马夫,先驾车东去,剩下的士兵断路,先护送马车离开。
车里的三个女眷虽躲在里头,不见刀光剑影,可鲜血飞溅到车厢外侧的声音却已足够让她们连腿都站不直了。
顾轻尘抱着徐莹莹,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徐莹莹没说话,十指抠着垫子,指尖发白处,连养得甚好的指甲都折断了。
春来摸着手里的玉佩,反倒没有先前那般不安了,若真是命,那也只能认命了。
马车一路疾驰,到最后,除了驾着马车的那个士兵,马车后也只有一个士兵跟着来了。
不能再坐马车了,马车速度太慢,很快就会被追上。
士兵一刀斩断车厢与马之间的绳索,向三个女眷晓以利害,如今只能骑马离开,再耽搁下去,所有人都要死。
三个女眷没有一人会骑马。
离落霞镇还有几日的路程,路上再遇到追兵,她们只能束手就擒。
如今三人中,必须要有取舍,两个士兵各带一个女眷,有一个女眷要留下来。
说是留下来,不如说是自己逃生去吧!
即便没有追兵,可她们如今在山中,又是深夜,即便追兵没有追上,可盗匪、猛兽依然会轻易要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的性命。
月光之下,春来的脸色最白,她轻轻眨了眨眼睛,茫然无措。
对顾轻尘来说,这有什么好想的,她是崔家大小姐,不可能留在这里。徐莹莹是崔东池的正妻,也定要离开。
唯有春来,崔东池还未纳她入府,她尚未脱离奴籍。
徐莹莹看了一眼旁边的春来,强自镇定,只问道:“你们来前,公子是如何吩咐的?”
士兵互相看了一眼,道:“公子说要将府中亲眷一并接来。”
摸着玉佩的手一抖,春来瘦削的肩背萎靡了许多。
徐莹莹不再多说,她拍拍春来的手,先上了马。
很快,两匹马便带着人往前疾驰而去。
马上的徐莹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泥路上,深林旁,春来定定站在那里,她没有追上来,也没有看她们离开,而是定定站在古道上,她低着头,像一座石雕。
徐莹莹一行人才离开,春来便听到了马蹄声,猜想该是追兵追上来了,她两边看看,只能先钻进一边的密林中。
往里跑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一脚踩空后,她顺着往下滚了好些路。
追兵顺着马蹄印往前追去,未能发现密林里的她,这算不算运气好?
可现下,该怎么走?
除了那块玉佩,她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甚至饱腹的干粮也在逃跑途中丢失了。
她要怎么走到落霞镇呢?
想起那句“将家中亲眷都接来”,她独自一人坐在密林中,才明白过来,她陪伴了崔东池十多年,原来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婢女,她哪里算得上他的亲人呢?
从前都是自作多情,竟还以为,她是他最亲的人。
她惨然一笑,瘸着腿一步一步出了林子。
半个月后,徐莹莹和顾轻尘到了落霞镇,崔东池来接她们,见到二人平安终能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等他往后看去却再不见人时,顾轻尘还以为他找父亲,只道:“爹爹说他要去滨州,不跟我们来了,东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们要离开丹城?”
崔东池没有回话,徐莹莹看着他冷下来的脸,知道他究竟想要问什么,只是她不愿意触她眉头,始终沉默。
“春来呢?她在哪?”顾轻尘还在喋喋不休,崔东池打断她的话,问道。
他看向徐莹莹,眸中结了冰霜,只紧紧握着宝剑,以免让人看出那手在发抖。
他不知道,原来,这就是害怕,这就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