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之后,天气持续阴冷。
汀兰苑的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余末骨子里的寒意。那天花园里短暂的“放风”像一场幻觉,之后,别墅的门再次被无声地锁上。墨余没有解释,她也从不问。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坚固的屏障。
孕吐的反应时好时坏,像潜藏在体内的叛徒,不知何时就会跳出来给她一击。她活得愈发小心翼翼,像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每一步都计算着落点。她开始习惯在口袋里放几片干的薄荷叶,恶心感上涌时,就悄悄含一片在嘴里,那强烈的清凉能暂时压住胃里的翻腾。
墨余似乎更忙了,常常连续几天不见人影。但余末知道,他无处不在。张妈偶尔的只言片语,每天准时送达的、她甚至不曾开口提及的某种水果,以及夜里她偶尔惊醒时,听到楼下书房隐约传来的、他讲电话的低沉嗓音……都在提醒她,他才是这里绝对的主宰。
这天下午,余末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走神。手指无意识地在小腹上轻轻画着圈。最近,那里似乎不再那么平坦,有了些许柔软的、微妙的弧度。这种变化让她既恐惧又生出一种奇异的联结感。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是张妈。
余末立刻坐直身体,将手从腹部移开,拿起旁边一本许久未翻动的杂志,指尖却微微发凉。
墨余推门进来。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过,最后落在她身上,以及她手里那本拿反了的杂志上。
余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颊瞬间有些发热,默默将杂志调转过来。
“准备一下,晚上陪我去个场合。”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通知,而非商量。
余末一怔,抬起头看他。陪他出去?自从回来,这是第一次。
“我……”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陌生而危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怕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破绽。
“不想去?”墨余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还是觉得,我带不出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刺。
余末垂下眼睫。“不是。”她低声说,“只是……不太习惯。”
“习惯是养成的。”他淡淡道,目光在她过于苍白的脸和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毛衣上停留片刻,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一个小时后出发。”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给她任何反驳的余地。
一个小时后,余末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
张妈按照墨余的吩咐,送来了一条烟粉色的及膝连衣裙,款式简约优雅,面料柔软,尺寸恰好贴合她消瘦的身形。外面搭配一件纯白色的羊绒大衣。梳妆台上,还放着配套的珠宝首饰,不是林薇炫耀的那种璀璨夺目,而是细腻的珍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这一切,显然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裙子很美,珍珠也很衬她,将她身上残存的那点书卷气和柔美勾勒了出来。可镜子里那个女人,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即使涂了张妈递来的淡淡口红,也掩不住那份从内里透出的憔悴。
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没有灵魂的瓷偶。
而他,就是那个手持丝线的操控者。
车子驶出汀兰苑时,余末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霓虹灯、车流、行人……这些构成正常世界的元素,对她而言都变得有些刺眼。
他们去的是一家高级会员制的餐厅,私密性极好。墨余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侍者恭敬地将他们引到一个安静的靠窗位置。
晚餐的过程安静得近乎诡异。
墨余举止优雅,切割牛排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他偶尔会与她交谈几句,关于菜品,或者窗外某个无关紧要的景致,语气平常得像他们只是一对出来约会的情侣。
余末努力配合着,小口吃着面前的食物,味同嚼蜡。她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压制住对某些气味(比如对面客人酒杯里红酒的醇厚气息)产生的生理性不适。
“不合胃口?”他注意到她盘子里几乎没动的鳕鱼。
“……不太饿。”她放下刀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借以掩饰。
他没有再问,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一些。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墨余哥?好巧啊!”
林薇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笑盈盈地站在他们桌旁。她今天打扮得格外亮眼,目光在余末身上那条裙子和珍珠项链上快速掠过,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笑意掩盖。
“这位是?”她身边的男伴好奇地看向余末。
墨余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姿态从容。“余末。”他介绍得简单,没有附加任何身份。
“余小姐,你好。”男伴礼貌地打招呼。
余末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能感觉到林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逡巡。
“余末姐今天气色真好,”林薇笑着,语气亲昵,“这条裙子是C家这季的新款吧?真适合你。看来墨余哥把你照顾得很好呢。”
这话听起来是恭维,却像软刺。余末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嗯。”墨余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林薇又寒暄了几句,才和男伴离开。走远了几步,余末似乎还能听到她压低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就是她呀,以前那个……”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足以让余末的血液一点点冷下去。
她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展览的物件。被品评,被议论,被贴上各种标签。
“吃饱了?”墨余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安慰,也没有不悦,只有一片她看不透的平静。
“嗯。”她低声应道。
“那就走吧。”
回去的车厢里,比来时更加沉默。
余末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淌的灯河。刚才在餐厅里强撑的镇定此刻全部瓦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屈辱。
他带她出去,是为了向某些人展示他的“所有物”依旧完好,还是为了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她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成了一个需要被重新介绍、甚至带着些许猎奇色彩的“过去式”?
或许,两者皆有。
车子驶入汀兰苑。下车时,夜风一吹,余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墨余走在她身边,在她踏上台阶时,忽然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透过薄薄的羊绒大衣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余末身体一僵。
他却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侧过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今晚,你很漂亮。”
像主人对一件展示成功的艺术品给予的肯定。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率先走进屋内。
余末独自站在冰冷的夜色里,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耳边回荡着那句“赞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生命生长的暖意,与她此刻冰冷的心境形成残酷的对比。
宝宝,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妈妈现在的世界。一个华丽的,冰冷的,由他掌控的舞台。
而妈妈,只是舞台上那个,不能有自己的声音,不能有自己的情绪,连漂亮都只是为了完成他指令的……瓷偶。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走进了那扇永远为她敞开的、囚笼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