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来访带来的那阵恶心感,在之后几天里,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时时突袭。
余末开始对气味异常敏感。张妈炖的滋补汤,以前尚能勉强下咽,现在闻到那油腥味就忍不住干呕。厨房里煎鱼的香气,客厅里新换的百合花甜腻的芬芳,甚至墨余偶尔回来时身上残留的、极淡的烟草与香水混合气息,都能轻易触发她胃里的翻江倒海。
她只能吃得极少,并且尽量避开所有人,在餐厅匆匆扒拉几口白粥就逃回房间。体重掉得更厉害,宽松的毛衣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荡的。
张妈忧心忡忡,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将饭菜做得更清淡,在她房间备上新鲜的柠檬片和苏打饼干。
“小姐,您这样不行啊,”一次,张妈看着她几乎没动的午餐,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是不是……是不是陈医生的药不对症?要不,再请先生换个医生瞧瞧?”
余末心里一紧,连忙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不用,张妈。只是……肠胃还没适应外面的食物,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不能看医生,绝对不能。
这天深夜,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将她痛醒。她蜷缩在床上,冷汗涔涔,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黑暗中,她能感觉到下腹有一种微妙的、不同于胃痛的坠胀感,很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颤抖着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宝宝……你还好吗?
是因为她的情绪波动,还是因为这糟糕的身体状况?她不敢想。这个秘密,不仅是她情感的寄托,更像是在走一根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第二天,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楼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墨余竟然在家,正坐在餐桌前看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怎么回事?”他放下平板,语气算不上关切,更像是不悦。
余末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在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没睡好。”
张妈端上早餐,是清粥小菜。余末强迫自己喝了几口,那米粥却像砂纸一样摩擦着喉咙,难以下咽。
墨余没再追问,餐厅里只剩下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这沉默比质问更让人窒息。
吃完早餐,他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她身边。余末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起了她放在手边的、那片她用来压制恶心感的柠檬。
指尖捏着那片鲜黄的柠檬,他看了看,又看向她苍白干涸的唇瓣,眼神晦暗不明。
“胃口还是不好?”他问,声音低沉。
“……嗯。”
“想吃点什么特别的?”他难得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类似于耐心的东西。这短暂的、近乎温柔的假象,让余末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曾经,她只要稍微蹙眉说没胃口,他就能变着法子哄她,跑遍全城买她可能想吃的任何东西。
回忆如同淬毒的匕首。
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不用麻烦。”
墨余盯着她看了几秒,将那片柠檬丢回骨碟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你。”
他转身离开,带走了那片刻虚假的温情,也带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烦躁?
余末看着那片被丢弃的柠檬,像看到了自己。
下午,天空阴沉下来,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年的初雪。
余末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洁白的、柔软的雪花无声地落在花园里,覆盖了枯黄的草坪,装饰着光秃的枝桠。世界变得安静而纯粹。
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出去走走,想感受那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的触感,想呼吸一口带着雪味的、自由的空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
她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深吸一口气,走向别墅的大门。手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轻轻一拧——
“咔哒。”
门开了。
她愣住了。竟然……没有锁?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是他忘记锁了?还是……他今天心情好,暂时给了她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由”?
她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站在门廊下。冷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带着清新凛冽的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感觉胸腔里那口憋闷了太久的浊气,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她沿着清扫过的小径,慢慢地走向花园深处。雪不大,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走到那株玉兰树下,仰起头,看着雪花穿过光秃的枝桠落下。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瞬间融化成一点冰凉的水渍。
就像她短暂拥有的自由。
就在她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与虚幻的逃脱中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所有的幻象。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余末猛地转身。
墨余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穿着黑色的大衣,肩头落了几点未化的雪花。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她擅自踏入的不是花园,而是禁地。
他一步步走近,雪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能自己走到这里了。”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从她惊惶的脸,滑到她沾了雪花的围巾,最后落在她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我……”余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那扇未锁的门,果然不是恩赐,而是另一个试探。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拂去了她肩头那片刚刚落下的雪花。动作轻柔,眼神却锐利如刀。
“外面冷,”他说,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回去吧。”
三个字,轻易地收回了他“施舍”的短暂自由,将她重新打回原形。
余末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渺小而狼狈的身影。她终于明白,无论门是否上锁,她都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座名为“墨余”的囚笼。
她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回那栋温暖而绝望的别墅。
身后,雪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了她刚刚留下的、浅浅的脚印,仿佛她从未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