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那个吻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久久不散。
墨余离开房间后,余末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腿传来细微的麻木感,才缓缓挪动脚步。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
窗外是汀兰苑精心打理的后花园,即使在深秋,依旧有常青植物点缀着生机。只是视野的尽头,是高耸的、镶嵌着电子传感器的院墙。这里不是精神病院,没有铁丝网,但无形的边界同样清晰。
一座更精致、更温暖的囚笼。
她轻轻将手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没有任何异样。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个意外而来的生命,是在那九百个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照进来的一缕微光,尽管这缕光,可能短暂得如同流星。
“小姐,”张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先生吩咐,让您换身衣服,下楼用晚餐。”
余末松开手,窗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好。”
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的新款,标签都还未拆。尺寸完全符合她现在的身材,消瘦得可怜。他连这个都计算好了。她随手取了一件料子最柔软的高领毛衣和长裤,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多一层保护。
下楼时,墨余已经坐在餐桌主位。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少了几分凌厉,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看起来……近乎温情。
如果忽略他抬眼看向她时,眸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审视。
长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四菜一汤,都是她以前喜欢的口味。张妈站在一旁布菜,气氛安静得只剩下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
“不合胃口?”墨余见她吃得很少,开口问道。他的语气很平常,就像任何一对寻常夫妻在餐桌上的对话。
余末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摇头。“没有。”
“多吃点,”他夹了一块清蒸鱼,放入她面前的碟子里,动作自然熟稔,“你太瘦了。”
这块鱼肉鲜嫩,剔除了所有细刺。曾经,这是他为她做惯了的事。甜密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低下头,小口地吃着,鱼肉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他给予的每一分“好”,都像是在提醒她,过去那个深爱她的墨余已经死了,活着的这个,只是一个披着温柔外衣的、冷酷的执行者。
“明天家庭医生会过来,给你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宣布道。
余末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检查……那会不会……
她强行压下瞬间涌起的恐慌,抬起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检查什么?我不是已经‘康复’了吗?”她刻意加重了“康复”两个字。
墨余看着她,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确保你没有在里面落下什么……病根。”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单薄的身体,“毕竟,那里的环境,算不上好。”
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是惯例的检查?余末无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出更多信息。这种未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呼吸。
“我很好。”她坚持道,声音有些发干。
“我说了算。”他轻描淡写地终结了对话,起身,“吃完早点休息。”
他离开餐厅,那股迫人的压力随之消散,但余末却感觉更加寒冷。
晚上,余末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房间隔音极好,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比精神病院夜晚的各种异响更让人心慌。
她悄悄起身,赤脚走到门边,轻轻转动门把手——纹丝不动。从外面锁上了。
果然。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上。绝望如同细密的蛛网,一点点将她缠绕。体检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而门锁提醒着她,她依旧是他掌心无力挣脱的囚徒。
手再次抚上小腹。
“宝宝,”她在心里无声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与这个未成形的生命交流,带着无尽的苦涩和微弱的祈求,“我们要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她。
黑暗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震耳欲聋的音乐,摇晃的酒杯,朋友们哄笑的声音……还有墨余那双骤然冷却、布满血丝和难以置信的痛楚的眼睛……
是她错了吗?
或许吧。在那场他精心布置的、准备向她求婚的盛宴上,她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可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九百天的囚禁,早已将她的棱角和辩解磨平。恨意支撑他走到现在,而真相,或许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时间无多。
必须在那之前,保护好这个孩子,然后……找一个他能接受的方式,离开。
这个念头升起时,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比任何□□上的折磨都更甚。
第二天,家庭医生准时到来。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姓陈。墨余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翻看着财经杂志,看似随意,但余末知道,他绝不会错过任何细节。
抽血,量血压,听心肺……每一项常规检查都让余末的神经绷紧一分。
“墨先生,余小姐身体有些虚弱,主要是营养不良和长期精神压力导致,需要慢慢调理。”陈医生收起听诊器,对墨余汇报。
墨余抬眼,目光掠过余末苍白的脸。“嗯。需要做什么检查,你直接安排。”
“好的。”陈医生点头,又转向余末,语气温和,“余小姐,如果您近期有……任何不适,或者……生理期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便于更全面地评估您的健康状况。”
来了。
余末的指尖瞬间冰凉。她感觉到墨余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带着探究。
她垂下眼睫,避开两人的视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这句话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在赌,赌陈医生不会坚持追问,赌墨余暂时不会往那方面想。
短暂的沉默,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好,”陈医生最终说道,“那我先开一些温和的滋补药物,帮助您恢复体力。”
墨余没有出声,算是默许。
医生离开后,墨余放下杂志,走到她面前。他抬起手,余末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落下,只是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好好配合医生,”他看着她,眼神深邃,“我要你……健健康康的。”
他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余末知道,这场关于她身体、关于她未来、关于她腹中秘密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孤立无援,唯一的武器,只剩下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坚持和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