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茧。
暖气无声地输送着暖流,将深秋的寒意隔绝在外。墨余的大衣还裹在余末身上,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雪松的冷冽混合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烟草味,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少年身上的皂角清香早已相去甚远。
他坐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却又触碰不到。
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折磨。
余末偏头看着窗外。城市的光影飞速向后掠去,霓虹闪烁,高楼林立,一切都熟悉又陌生。九百天,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貌,也足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冷吗?”他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响起,比刚才在病房外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温柔,多了些真实的……审视?
余末轻轻摇头,视线依旧黏在窗外。她不敢看他,怕眼底深藏的、经过九百天打磨也未能彻底熄灭的东西,会泄露分毫。
一份文件,被修长的手指递到她眼前。
纸张边缘锐利,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
“看看。”墨余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余末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接过。是她的出院证明,以及一份……精神状况评估报告。上面罗列着各种专业术语,最终结论是“病情稳定,建议回归社会,定期复查”。
多么讽刺。当初他亲手将她定义为“需要强制治疗的偏执型精神障碍”,如今,又由他亲手证明她“康复”了。
她的目光在“监护人签字”那一栏停留。那里,是他熟悉而凌厉的签名——墨余。两个字,像烙印,烙在她过去九百天的每一份病历上。
“从今天起,你住回汀兰苑。”他陈述着安排,不容置疑,“张妈还在,她会照顾你。”
汀兰苑。那是他们曾经的家,装满了她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也在最后那一刻,成为她所有噩梦的开端。
回去?回到那个每一寸空气都充满回忆的牢笼?
余末捏着纸张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她依旧沉默,将那份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文件递还给他。
墨余接过,随手放在一旁,目光却始终落在她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打量。“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说谢谢你把我关进精神病院九百天?还是说谢谢你终于肯来接我?
余末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只余一片沉寂的荒芜。她学会了在这里,沉默是唯一的铠甲。
他似乎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按下了她这一侧的车窗控制键。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让她单薄的身体猛地一颤。
“还是吹点风好,”他看着她骤然瑟缩的样子,语气平淡,“醒醒脑子。”
冷热交替,像他给予的一切。前一秒是裹紧大衣的温暖,后一秒是刺骨寒风的无情。
余末攥紧了大衣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她依旧看着窗外,任由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就在她以为会一直这样吹下去的时候,车窗又缓缓升了上去。冷暖的界限再次模糊。
“还是算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刚出来,别又病了。”
看,他总是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不,或许连甜枣都不是,只是确保他的“所有物”不会过早损坏的、冷漠的考量。
车子最终驶入那个她熟悉到刻入骨血的小区,停在汀兰苑那栋独立的别墅前。院子里她亲手种下的那株玉兰树,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大了些。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
张妈果然站在门口,看到他们下车,眼眶立刻就红了,快步迎上来:“小姐……您,您回来了……”
老人家的手温热而粗糙,紧紧握住余末冰凉的手,传递着真实的关切。在这片虚假的温柔和刻骨的寒冷中,张妈的眼泪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余末对她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几不可见。
墨余站在她身后,他的存在感像一道阴影,笼罩着她所有的细微反应。
“带她上去休息。”他对张妈吩咐,语气是主人式的淡然。
“是,先生。”张妈连忙应下,搀扶着余末往里走。
踏上熟悉的旋转楼梯,踩过光洁的木地板,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连她离开时随手放在床头的那本乐谱,都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尘不染,仿佛她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可一切都不同了。
“小姐,浴室热水放好了,您先去泡个澡,驱驱寒。”张妈抹着眼泪,忙前忙后,“我给您煮了安神的汤,一会儿就好。”
余末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张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太久没有正常与人交流,带着一种陌生的滞涩。
浴室里水汽氤氲。余末褪下那身刺眼的病号服,站在巨大的镜子前。镜中的女人苍白、消瘦,锁骨伶仃,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真的有一个小生命了吗?在那样的环境里,伴随着无尽的药物和绝望,它竟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是幸,还是不幸?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去。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这是她在九百个黑暗日夜后,唯一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最后的秘密和……希望。
尽管这希望,如此渺茫,如此短暂。
洗完澡出来,张妈果然端着一碗温热的汤等在房间。“小姐,快趁热喝了。”
汤的味道很好,带着药材的清香。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久违的舒适感。这短暂的、被人真心关怀的瞬间,几乎让她产生落泪的冲动。
房门被轻轻推开。
墨余走了进来。他已经脱了大衣,只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微敞,少了几分商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那双眼睛里的掌控欲,丝毫未减。
张妈见状,立刻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刚刚喝完汤的空碗上,又扫过她因热气熏蒸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气色好了些。”他评论道,然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尚带湿气的发梢。
余末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住。他的触碰,明明很轻,却带着电流般的战栗,唤醒皮肤下深埋的记忆和恐惧。
他的手指顺着发丝滑到她的下颌,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眸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映着她苍白而警惕的脸。
“余末,”他叫着她的名字,每个字都清晰缓慢,“记住,从现在起,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属于我。”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颌皮肤,带来一丝微妙的刺痛。
“别再动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他俯身,靠近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语气轻柔得像情人间最私密的呢喃,内容却冰冷刺骨,“那样的地方,我不介意再送你回去一次。”
甜吗?
他接她回家,有忠仆关怀,有热水热汤,他看似关心她的气色。
虐吗?
家是另一个囚笼,关怀是他的眼线,而他的“温柔”触碰之后,是毫不掩饰的威胁和警告。
余末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她看着他,终于开口,说了自他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我知道。”
我知道我逃不掉。
我知道时间不多。
我知道这场由你主导的游戏,我只能陪你,走到我生命尽头的那一天。
墨余似乎对她的顺从感到满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低头,一个轻若羽毛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如同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