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在蒙尘的玻璃上模糊不清。
九百。
余末收回冰冷的指尖,目光穿过铁丝网的缝隙,落在远处城市虚无的灯火上。那些光点像坠落的星,与她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名为“疯癫”的深海。
九百个日夜,足够让惊涛骇浪化为死水微澜。她不再尖叫,不再辩解,只是数着。数日出,数日落,数着墙上新添的划痕,数着一个渺茫到近乎可笑的念头——或许他会来。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不是护士软底鞋的窸窣,不是医生规律的叩击。这个脚步声,沉甸甸地,敲打在心脏最脆弱的那根弦上,曾在她少女时代的梦境里反复出现,也曾在她被拖入这扇铁门的那一夜,决绝地远去。
余末的背脊下意识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空气里,消毒水味被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强势覆盖。这味道,曾是她深夜安眠的依托,如今是惊醒梦魇的号角。
她没动。
“末末。”
他的声音,隔着九百天的时光,依旧低沉悦耳,裹着记忆里如出一辙的温柔糖衣。多么讽刺,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门口,他唤她,如同呼唤一个贪玩晚归的恋人。
余末缓缓转过头。
光影在他挺括的黑色大衣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站在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变得稀薄。墨余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像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藏品,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
他来了。在第九百天。
“我来接你。”他伸出手,掌心纹路干净,指节修长,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余末的视线在那只手上停留片刻。这只手,曾温柔地拂过她的琴键,也曾毫不留情地,在她父母崩溃的哭求声中,签下那份将她送入此地的文件。
她垂下眼,将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几乎在触碰的瞬间,他的手指骤然收拢,力道精准地介于疼痛与掌控之间。不是牵引,是镣铐。
“乖。”他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梢,动作轻柔,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可余末只感到头皮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熟悉这种温柔,它是暴风雨前最迷惑人的平静。
被他牵着走出病房,每一步都踩在虚实交错的边缘。经过值班台,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总在深夜“查房”,手会“不经意”划过她身体的男护士,此刻正脸色惨白地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墨余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掠过那个瑟缩的身影。
余末的心直直下坠。
他果然知道。知道她在这座囚笼里,每一分不堪的细节。而他选择视而不见,直到此刻,才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告——看,连你的痛苦,都由我掌控。
甜吗?
他亲自来接她,为她披上带着体温的大衣,姿态亲密如同最忠诚的爱人。
虐吗?
这亲密的假象之下,是彻骨的寒意和**的警告。他让她明白,即便在这里,她也从未逃开他的天罗地网。
室外冷风如刀,刮在脸上。余末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下一秒,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衣裹住了她单薄的病号服。一瞬间的暖意,像淬了毒的蜜糖,几乎让她眼眶发热。
可他随即俯身,温热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情人呢喃般的语调,将最残忍的判决送入她耳中:
“余末,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看,糖衣之下,永远是穿肠毒药。
她被半扶半抱着塞进黑色的轿车。车内空间逼仄,像一个移动的华丽坟墓。在她俯身坐进去的刹那,手下意识地,极其隐秘地,按在了小腹之上。
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秘密。
一个用她残存生命浇灌的,注定无法见光的秘密。
车窗外的白色建筑在视野里倒退,缩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余末闭上眼,将最后一点天光隔绝在外。
墨余,你错了。
不是我不想离开。
而是我的时间,早已不够我,走到你恨意终结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