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餐馆里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与人们交谈的暖意交织,构成一幅与圣城外部冰冷秩序截然不同的鲜活图景。
永耀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他一边大口吃着盘中的烤肉,一边眉飞色舞地向江恩讲述着街坊邻里的趣事,说到兴起时,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那份快乐极具感染力。
江恩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心思却飘忽不定。
早上目睹的一切,那个在琐碎日常中鲜活、热情、几乎毫无架子的永耀,与她最初感受到的违和感以及那句冰冷的“绝对”形成了剧烈的撕扯。
终于,在一个话题的间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试图用一件小事来试探。
“早上……”她斟酌着用词,目光落在餐盘边缘,“那个在中央广场东侧,坚持要你帮他找回丢失的、据说镶着‘月光石’纽扣的男人……他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
她回想起那个场景。一个衣着体面却面带刻薄的男人,几乎是颐指气使地拦住了永耀,言语间充满了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蛮横。
周围的民众都面露不忿,但永耀却依旧耐心听着,甚至真的蹲下身仔细寻找,最后才温和地表示会留意。
“你甚至还好言好语地安慰他,”江恩抬起眼,看向永耀,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不解,“脾气未免太好了些。那种人,值得吗?”
她的话里藏着一根小小的刺,既是疑问,也是一种极其轻微的……抱不平。
永耀正舀起一勺炖肉,闻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明朗,却像是阳光遇到了薄云,稍微沉淀了些许。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两口把肉吃完,擦了擦嘴,这才看向江恩,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阴霾,只有一种通透的理解。
“你说老卡尔文啊?”他居然立刻想起了对方的名字,语气里没有半分不满,反而带着点调侃,“他那人就那样,脾气是急了点,心眼不坏的。他儿子以前是我护卫队里的好手,可惜……上次猎晶人偷袭外围哨站时,为了掩护队友撤退,没来得及撤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像是对江恩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温暖的事实:“那枚纽扣,是他儿子第一次领到薪水时送给他的礼物。他不是冲我发脾气,他是……太想他儿子了。人心里苦的时候,说话难免带刺,这很正常。我能帮他找找纽扣,听他唠叨几句,说不定他心里就能好受一点点呢?”
他的解释如此自然,如此充满人情味,没有丝毫“必须包容”的冰冷义务感,只有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宽容。那阳光般的笑容里,此刻掺杂了几分温柔的悲悯,显得无比真实。
江恩握着餐具的手指微微放松。
试探得到了答案,却是一个让她心头微震的答案。他不是麻木地履行责任,他是真的看见了每个人行为背后的缘由与伤痛。
就在这时,侍者端上了一个精致的白瓷盅,放在江恩面前。揭开盖子,一股清甜温润的气息弥漫开来,是炖得晶莹剔透的梨汤,里面还漂浮着几颗饱满的枸杞。
“尝尝这个。”永耀眼睛一亮,献宝似的指着梨汤,语气欢快,“我看你早上吃东西口味偏清淡,这烤肉和酱汁对你来说可能有点腻了。你刚从外面来,肠胃估计还没完全适应圣城能量滋养下的食物,喝点梨汤润润胃,会舒服很多!”
江恩再次愣住了。她没想到,在刚才那样的对话之后,他竟会注意到如此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在意的事情。
她确实觉得这里的食物味道浓郁,有些负担,但并未表露。而他……观察到了。
这种极致的体贴,与他开朗外表下细腻的洞察力,让她心中那层坚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舀起一勺梨汤,送入口中。温热的、清甜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果然安抚了那隐隐的不适感。很舒服。
“希望你能慢慢喜欢这里,江恩。”永耀看着她,声音温和,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真诚,“圣城或许不完美,天幕是假的,食物有的是能量催生的,外面还有威胁……但这里的人们,都在努力地生活,互相扶持。这里,是我们的家。”
他重新看向江恩,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坚定而温柔的光芒:‘勇者,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称号。它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联结。’
他说这话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那一刻,江恩仿佛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金属的反光,冰冷、坚硬,转瞬即逝。
她眨了眨眼,再看时,他依旧是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温暖的永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却莫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而且,认识你,我很开心。已经很久……没有新朋友能这样,只是单纯地陪我吃顿饭,听我唠叨这些家长里短了。”
这句话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江恩内心那层用以自我保护的外壳。
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但那笑容里,似乎少了一些作为“勇者”的神性光辉,多了一丝属于“永耀”这个青年本身的、真实的亲和与一点点……找到同类的欣喜。
他是勇者,是圣城的支柱,是万众仰望的存在。但他坐在她对面,会因为有人能陪他吃饭、听他分享日常而由衷地开心。这种毫无架子的真诚,比任何强大的力量展示,都更具冲击力。
江恩默默地喝着梨汤,清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似乎也悄然渗入了她原本打算彻底摆烂的心湖。
她之前只想混日子,将自己隔绝在外,冷眼旁观。
但此刻,那份对个体伤痛的理解与包容,那细致入微的关怀,以及这句带着孤独和期待的“认识你很开心”……像几道暖流,交织着冲刷着她心湖的冰面。
她无法再纯粹地将永耀视为一个“危险的诡异存在”或仅仅是“提供食宿的冤大头”。
他复杂,却也有着如此温暖、真实的一面。
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和故事,那份眷恋,难道全是伪装吗?
还有她自己。那柄被她拔出的“遴选之刃”,意味着她已被卷入漩涡。保护自己……不再是空泛的念头。
“明天的练剑……”江恩放下勺子,声音很轻,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疏离和抗拒,“我会认真学的。”
永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纯粹而耀眼,如同阳光穿透云层。
江恩却在心底默默补上一句:
‘毕竟,那把剑选中了我。而我,必须知道它为何选中我——哪怕答案,会让我万劫不复。’”
他开心地几乎要手舞足蹈,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得晃眼:“太好了!放心,我教人可有一套了!保证让你觉得练剑也很有意思!”
看着他毫不作伪的开心,江恩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去皇宫里吃饭?那里的餐食应该更精致,环境也更安静吧。”
在她看来,以他的身份,享受最高规格的待遇是理所当然的。
永耀闻言,脸上露出一个“这你就不懂了吧”的得意表情,他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皇宫的饭菜当然精致,”他承认道,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餐馆里那些穿着制服、同样在此用餐的守卫士兵,以及那些普通的市民百姓,眼神温暖,“但在这里,我能吃到和他们一样的东西,听到他们最真实的交谈,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心跳’!”
他指了指窗外熙攘的街道,声音清朗而充满力量:“如果我总是待在皇宫的高墙里,吃着独一份的珍馐,久而久之,我会忘记面包真正的麦香,会忘记普通人一顿饱饭带来的简单快乐。我和我的战士们能在同一个餐馆吃饭,闻着同样的烟火气,我们才能在战场上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彼此,因为我们守护的是同一个东西——不仅仅是天幕和能量核心天晶,更是这每一张餐桌上的笑容,每一个家庭的日常。”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想起了什么,语气也沉淀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是从外面来的,可能无法想象,在真正的荒野,在战线的最前沿,能吃到一口热乎的、不是用能量硬生生催熟的食物有多难。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靠压缩到极致的干粮和能量棒维持体力。相比起那些,现在能坐在这里,有热汤,有新鲜的——哪怕是模拟环境种植的蔬菜,有周围这些鲜活的气息,已经……非常幸福了。”
他重新看向江恩,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坚定而温柔的光芒:
“勇者,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称号。它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联结。我需要和他们在一起,感受他们的冷暖,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坐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的烦恼和欢笑,记住他们的名字和故事……这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都是充满力量的!”
“而且,”他忽然又笑了起来,恢复了那副活泼的样子,促狭地眨了眨眼,“在这里吃饭,还能听到玛丽安夫人最新的‘时尚点评’,多有意思啊!皇宫里可没人敢这么直白地说我穿得像个‘会走路的调色盘’。”
这一刻,江恩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的非人感或疏离。
她看到的,是一个真心热爱着他的人民,将自己的根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从中汲取养分和力量的守护者。
他的强大,不仅仅源于力量,更源于这种与子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滚烫的赤诚。
这份认知,像一股暖流,注入江恩的心田。那因他之前偶尔流露的异常而产生的疑虑和疏离,虽然并未完全消散,却被这强烈的、真实的温暖冲淡了许多。
她看着永耀那张阳光灿烂的脸,忽然想起早上在训练场外,远远瞥见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站在高塔之上,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那时她并未在意,只当是某个皇室成员。
现在想来,那身影的轮廓,与永耀几乎一模一样,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疏离的气质。
她摇了摇头,甩开这荒谬的联想。
——却不知,那并非错觉。
她依然迷茫,依然警惕。但纯粹的摆烂和逃避,似乎已经不再是唯一的选择。或许,在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先试着去了解,去学习,去掌握一点保护自己的力量,也……未尝不可。
至少,这碗梨汤,是温暖的。
而对面那个色彩鲜艳、性格如同阳光般明朗温暖的勇者,似乎也值得她……稍微放下一点心防。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沉溺于这份温暖时,一个冰冷的念头如针刺般刺入她的脑海——
如果这一切,包括这份温暖,都是他精心编织的‘剧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