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推波助澜
陈陂前脚才走,于稹后脚便到了。
前朝败于兵变,是以大燕崇文抑武。于稹虽在禁军统帅这个位子上近十年,但到如今也只挂了兵部侍郎职,从二品而已。曲默已抵京,他在北疆军衔高,但朝廷这边压着他的职位,如今更是仅仅四品小吏一枚。
以前曲默在乾安山的时候还能算是于稹的平级,现如今却还要喊于稹一声“大人”了。
于稹自说是兵部派他来的,但其实为的是宫里的消息。他与曲默两人私底下并无交情,是以三两句话交代清楚太子的意思,没等茶端上来便走了。
太子的意思是“你私自回京的事情,本宫暂不追究。但你若再不上朝,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要把你淹死了。”
一如邱绪所说,皇后是太子的亲娘,她要曲默回来,太子本就追究不了。
曲默这几天闲着琢磨这件事——曲鉴卿手眼通天,不可能不知道他回京的消息。或许那天本就是故意把他点出来的,就是为了不让他顶着“曲三”这个皮私下跟宫里打交道。
那天好巧不巧李怀清这个“外人”来了,太子被架住了,这才不得不发作,怒斥曲默要个交代。
想通了这回事,曲默倒是不怕太子再刁难。他打发小厮去燕无痕府上拿行李——那天两人分开得急,他的官袍还在那儿。
曲岺不知去哪处鬼混了,晚上没来曲默这儿。曲默乐得清静,晚膳喝了两碗稀粥便罢了。
白天睡得多了,夜里睡不着。他这几日都是这般昼夜颠倒,常常是天亮了先去在湖边练武,累了才有困意。但想着明日要上朝,他早早洗了上床躺着。
夜过三更,曲默思绪飘散,将将有了零星睡意,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三爷?三爷?!您睡下没有?外边有人着急要见!”
许是前几日太闲了,老天爷都看不惯,今儿事赶事,都找上门来了。
曲默有些烦躁,扬声问道:“谁啊?”
“那人自称是两江军监司使高冀荣。”
曲默心下起疑,道:“何事?”
“那人不曾跟小的说,只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曲默拢了拢头发,披着衣裳起身了。
下人掌灯,端上酽茶。
两人将近四年没见过了,上回见面还是赫连白蕤在的时候,那会儿曲鉴卿要去江南养病,高冀荣和周斌二人到相府去送行。曲默对这厮的印象,一直是个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跟在曲鉴卿身后,阿谀奉承有一手。他去北疆后,也听说了高冀荣调任的事,还想着这人跟着曲鉴卿这么些年,也总算是混出头了。然而如今瞧着,这厮瘦了许多,两鬓须发也见白了,全然不像是官位高升、春风得意的样子。
高冀荣应是连夜赶路,着一身短打行装,身上的兜帽披风上还带着露水。他饮下茶水,平了平气息,开口便是:“小公子”。
曲默冷不丁听见这声小公子,着实愣了一下——离了相府之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曲默没急着反驳,而是问道:“高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小公子还愿意见我……我、我心里就踏实了……”高冀荣说着,竟是眼眶泛红,瞧着要抹眼泪的样子。
高冀荣如今几乎算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了,到底何事让他在一个小辈面前如此狼狈?曲默不好叫他难堪,于是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下人,这才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高冀荣抬袖沾了沾眼泪,这才徐徐道:“小公子你才回京,我原不愿意来麻烦你,但你父亲他不见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找到这儿来。是军监司……出事了!”
高冀荣来得太晚,待他走了,曲默这觉是彻底不用睡了。他在床上只躺了一刻钟便起身了,小厮便端着熨好的官袍进屋,而后便是传水洗漱,用饭,骑马上朝。
官靴踏着正阳门的方石,曲默将随身佩戴的长刀卸给门口的太监,而后在点卯册上登记签名。
太子还不曾登基,办的都是小朝会,文武两列除了言官之外,几乎没有二品以下的官员。曲默前头都是谁?殿前司总指挥使唐御,禁军元帅于稹,镇抚司十司总使田攸,邱绪今日轮值不上朝……否则还有骁骑营统领,这些说出来都是燕京响当当的大人物,曲默这个四品小吏忝列其中,属实是高攀了。
位高者为了避嫌,基本很少在明面上与同僚攀谈,是以小朝会要比大朝会安静得多。随着大太监一句“太子殿下到”,众人纷纷跪下行礼,齐声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落位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及曲默的身体。
曲默应说:谢殿下体恤关怀。臣前几日偶然风寒,怕将病气过给殿下与诸位同僚,这才缺席朝会。昨日太医院陈太医给开了方子,臣服下后,已觉身上大好了。
太子颔首,朗声道:“那便好。”
不知是因前几日旧疾发作头疼得厉害,还是赖着今日缺觉,总之曲默脸色出奇得差。他本就生得白,这会儿嘴唇失色,左眼带着眼罩,右眼下泛着青黑,时不时还咳嗽一两声,看着真像是大病一场似的。连那几个言官,甚至是李怀清看了,都没有再说他装病,揪着不放了。
今日朝会定的是商议登基大典的相关事宜。大体都已敲定,一些细节之处礼部周斌还在与唐御他们商议。最后到了掏钱的时候,便轮到户部的老戏码了——国库空虚,入不敷出;预算花完,拿不出钱。
一帮老狐狸在那边你推我、我推你。户部说兵部年年账目盈余,为何不削减开支?兵部说多余的钱都给士兵发薪了,江东那边的水利工程一半都是工部征用的当地屯兵干的,光让人家干活不发钱,人家造反怎么办?户部让兵部问工部要。工部说三年前宫里御书房被烧了,当时皇帝要重建御书房,用的木料都是邺水那边运来的,这钱到现在还欠着礼部的,实在没钱了。眼看击鼓传花传到礼部了,礼部那边两手一摊:没钱怎么办登基大典?
好么,又圆回来了。说来说去都是为着一个钱字。新君的登基大典是皇家的面子工程;两江的水利是曲鉴卿牵头的民生工程,到底是皇帝的面子要紧?还是江东的百姓要紧?
曲默本想在队末站着装死,等熬过朝会回家补觉,但这一帮人吵个没玩,听得人愈发窝火。曲默一个管边防的,在内政朝会上本就无话可说,那几个死人言官就是见不得人闲着,就非要把他弄到朝会上罚站才算完。平日里这个点,正是他练完武回屋睡觉的时候,这会儿他却不得不站在这儿听一帮老头子吵吵。
窝火之余,曲默忽然就明白了,为甚么自古以来文武两立了。
好在文官列首,曲鉴卿一锤定音:“今年江东的堤防工程有三个县已竣工了,勉强可以应对秋汛。新君登基乃第一要事,江东水利工程可暂缓一年。大典所需资费便由国库先出,待今年秋收再由两江的税收补上。”
曲鉴卿这番话相当于已经是主动让步了,其他人自然没甚么好说的。
太子听了大约也甚为满意,连“师相”都多叫了好几句。
后续又议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午时才散朝。
曲默困得没个人样,一听见散伙,也顾不得其他,只大步流星朝外走,想赶紧回家大会周公去也。
“曲默!”
曲默隐隐听见后头有人喊他,他只装听不见,又朝前走了几步,被后头跑来的于稹一把拽住了:“我叫你呢,没听见呐?!”
两人闹这一出,已引得周边的朝臣屡屡侧目,曲默怕明日又被言官弹劾,便只得停了步子,朝他的上级抱拳行礼:“大帅有何吩咐?”
“曲相有话要同你说,他让我拦住你。”
曲默颔首,应道:“那末将便在此处敬候丞相大人。”
于稹甚是怪异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先步离开了。曲默便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曲鉴卿一手拿笏板,一手提过衣摆,悠悠下了玉阶。别人的官袍外头的白色丧服下摆或多或少都沾点黑灰,只他衣不染尘。
“昨天夜里高冀荣去找你了?”曲鉴卿走近了,温声问道。
“嗯。”
“这事你不必掺合,推掉就好。”曲鉴卿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片刻,又道:“边走边谈。”
“我把两江军监司的重担给他,不求他有功但求无过,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原以为不见他儿子,已经是表态过了。谁知他竟腆着脸去找你。”
曲默原以为曲鉴卿不见高冀荣是为了避嫌,如今看来高冀荣已经是弃子一个,曲鉴卿不准备保他了。难为高冀荣跟着曲鉴卿鞍前马后十几年,临了了,曲鉴卿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这般一想,曲默也觉得好笑——曲鉴卿都能用他的命来赌军功了,高冀荣一个不相干的,没用了自然就丢。这种事在曲鉴卿这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曲默道:“你不见他,他自然要来找我。”
“我以为你会为他求情的。”
曲默道:“我只求明哲保身。”
曲鉴卿听了,皱了皱眉,并未应声。
两人行至正阳门处,曲默拿过配刀挂在身侧,问曲鉴卿道:“戚卓在不在你手里?”
曲鉴卿没料到曲默会如此直截了当,他避而不答,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曲默本就不欲回京,这两日被言官摆了一道,对这朝堂的厌恶又增添了几分。今日熬夜上这个又臭又长的朝会已将他的耐心耗尽,他不想再待在燕京这地方天天听一群老头子吵架。这也是他耐着性子跟曲鉴卿扯皮的原因——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北疆。
曲默开诚布公:“我这趟回来便是为了戚卓。如果他在你手里,你想办法把他弄到北疆去,不管是通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还是发配充军……条件随你提,不管干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不是你为了戚卓回来,而是皇后她们捏着戚卓,让戚玄逼你回——”
曲默不耐烦地长呼一口气,打断他道:“是你要修建江东水利,鼓捣出一个军监司来,克扣了那帮皇亲国戚的油水。他们为了逼停工程,这才想方设法弄我回来。没有了戚卓,还有别的由头,只要能把我扣在燕京就行。你以为我不知道?”
曲鉴卿淡淡道:“那你做甚么回来?在北疆待着给我传信便是,届时我找人运作把戚卓送过去,岂不两相合宜?太子要登基,今天他们在朝会上演这么一出,江东那边今年彻底开不了工了。”
曲默冷笑道:“你在朝廷呼风唤雨的,怎么没料到皇后会给你使绊子?症结出在你身上,你倒怪起我耽误你的工期了?是我想回来么?没有这档子事,我死也死在北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见你的。”
闻言,曲鉴卿喉结一滚,话在嘴边,半晌也没有说出口。
两人便这般沉默着沿着外宫墙走了许久。
眼瞧着到了宫外,再走两人便要分道扬镳各自回去了,曲鉴卿这才道:“我没有怪你。”
曲默淡淡道:“不重要了。”
曲鉴卿轻声问道:“默儿,你就那么恨我么?”
“好聚好散而已,谈不上恨。你我在商言商,还是不要扯这些不相干的话,免得耽误时间。”
“嗯。”曲鉴卿应了,又道:“戚卓在镇抚司昭狱,太子登基之后,我就安排他去北疆服刑。”
曲默没料到曲鉴卿会这样轻松就放人,一朝听见回北疆有望,他态度有所缓和,颔首道:“多谢。”
曲鉴卿道:“你最近又头疼了么?我听服侍你的下人说你夜里睡不好。”
曲默闻言,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便矢口否认:“没有。”
——他明明一入夜就遣散了院里所有人,那些小厮丫鬟应当是不知此事的。老宅也没有监视他的铁卫,曲鉴卿怎会知道得这样详细?
曲鉴卿又道:“那怎么脸色这样差?我过两日找禾岐去给你瞧瞧。”
“很不必如此。”曲默道:“我怎样都与你不相干,你先处理好高冀荣的事才是要紧。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话罢,曲默便转身走了。
曲鉴卿又在原地站了半晌,等曲默策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街巷里,他方上马车,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