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手记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从进店开始，曹宇青的注意力就没离开夏霖，也始终观察着店内，试图获取什么情报。

这可是她工作的地方，而且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啊。

感慨之余，他也注意到乔光托盘里自己的订单，冲他微微点了下头，腾出桌上空间：“谢谢，就放这儿吧。”

乔光报完菜名，将其放好。

“夏霖这些时间麻烦您了。”

曹宇青正视乔光，满脸真诚。

乔光勾起嘴角：“是我麻烦她。当时我们人手不够，还碰巧旺季，正好她来了。”

这店看起来还行啊，之前连雇人都成问题吗？

望着店内来来往往的三人组以及夏霖，曹宇青觉得眼前这人就和其他冲动开店的人一样：激情尚可，能力不足。

“只可惜……你又要忙了。”

曹宇青替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乔光无言。

曹宇青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身高，却明显比自己健壮的店长，起初那种“不如人”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

他可是一毕业就进了头部公司，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前途似锦，未来可期。

乔光呢？

区区网红餐厅的店长。面临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比他高得多。

而同一学校、同一专业毕业的夏霖，虽然绩点没那么拔尖，但能力尚可，当然不会选择这种野路子。

现在她是一时糊涂。相信体验了这段时间，她也该知道什么生活最适合她了。

曹宇青这样坚信着，看向乔光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怜悯——你们这些当小老板的，多不容易啊。工作，还得是大平台。既稳定，又低风险，说出去还体面。

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呢？

“我这次来，就是带她走的。”

曹宇青眼中写满歉意。

“哦？”

乔光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类型：“她这样说了？”

“还没有，但……你可能不知道，她学校不错，能力也行，不愁没好工作，实在没有留在这儿的理由。”

乔光眼中笑意更深：“那你‘一定’不知道，她当初决定入职时，态度有多坚决。”

“当时是当时，都是过去式了。你和她在一起时间太短，不懂她的三分钟热度。作为和她相处了七八年的人，我知道什么地方适合她。”

“他人眼中的‘适合’，在本人心中却未必。”

曹宇青笑了一下：“所以说你真的不了解她。她总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所以才什么都不长久。既然没有真正喜欢的东西，那么选择合适的，准没错。事实上，她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

乔光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除了他自己，没人发现：“就算是这样……你也说了，那都是过去式了，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曹宇青也不甘示弱：“从历史中，总能总结出一些无可撼动的规律。”

“很多人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什么，就是因为认错了规律。”

“实践检验真理嘛，不信你等着瞧。”

曹宇青说了句颇为嘲讽的话，语气中却没丝毫挖苦，而是像“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怕是你要失望了。”

乔光语气渐渐冷淡下来。

他太了解曹宇青这种人，也熟悉他们那种胜于常人的“笃定”，知道他们成于此，败，也于此。

曹宇青像是听老朋友讲了句玩笑话，哈哈笑出了声：“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待会儿加个微信，认识一下，我到时把朋友同事都介绍过来，帮你拉拉生意！”

“好意心领了，我们有自己的宣传，不用麻烦了。”

“不就是夏霖那个绿洲号嘛，才多少粉丝啊。”

“粉丝虽然比不上头部账号，但宣传能力不差，因视频慕名而来的人，一定比个人带来的人多得多。”

乔光语气里也没有敌意，只是告知他这一实情。

“哈哈！那是自然。”

曹宇青环顾四周：“这环境确实不错。既然她这么喜欢这里，我们之后大概每个冬天都会来。再来，就不只是两个人了，到时你要是还在这儿就好了。”

“你们工作那么忙，要是正好赶上项目，可就身不由己了。”

“那样的话，是有点遗憾。但赚钱嘛，难免的。”

曹宇青笑容里带着欣慰，显然对自己这份“不是在享受人生，就是在赚钱”的生活十分满意。

到这里，乔光竟对他生出一些好感，就连他那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衫也顺眼了不少。

毕竟，逐名利者多，但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少之又少。

短短几句，乔光已经知道，眼前这人和那些“为了被众人膜拜而永不停歇攀高峰”的人不太一样。

曹宇青显然有追求。而他的目标，正是维持现在的生活。不管工作忙也好，闲也好，这就是他认可的“生活”。

而对于再往上的生活，现在的曹宇青无法把握，就根本不作考虑，**始终与能力匹配。

因此，对于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他才很难产生“不如人”的自卑感。

对于这种足够自洽的人，不论他们在社会大众眼中是高是低，都没法不让人尊敬。

“你尽管挑拨我和店长。”

夏霖送完餐回来，跑到曹宇青旁边，冷冷放下一句。

“你……什么时候休息？”

曹宇青没有顺着她说。

“要不是听到你在这儿胡说八道，这会儿我确实能休息一下。”

夏霖看到有来客，胳膊碰了下乔光：“店长。”

乔光离开后，夏霖继续和他对峙：“只怕你这趟是白跑了。”

“我来，就是为了见你，”

意思是——不管你“现在”跟不跟我回去，我都没有白跑。

夏霖当然也听出了画外音。

她太清楚这位老相识“不居于人下”的本事，虽不愿承认，但自己也确实从他这里学到过一些。

或者说，很多。

-

高一，初秋。

新学校，新阶段，新的生活方式，一切都让夏霖无比紧张。

到了班里，随便找了个位置，便闷头把玩起文具袋上的摆件。

“诶？你是夏霖吧。”

夏霖抬头，发现并不认识此人，心生疑问：“是。”

来人笑了一下，在夏霖身后的位置落座：“这么巧啊。我是曹宇青，之前在陈叔叔的聚会上见过你。那时我刚一到，你就准备走了，所以也没好好打招呼。”

“啊……”

夏霖对曹宇青没有印象。

当时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被司机叔叔先带回家了。

但想起当时父母口中的曹叔叔，想必那就是曹宇青的父亲了：“你好。”

曹宇青笑道：“这下咱们就认识了。”

“哎，曹宇青？”

门外三三两两来了几位同学，一看就和曹宇青认识。

而曹宇青这人，显然从小就是孩子王的角色。

夏霖插不上话，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有认识的人后，又低头把玩起文具。

“介绍一下。”

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夏霖回头，发现六七人都盯着自己看。

“这是夏霖，之前和咱们不是一所学校。”

“嗨……”

夏霖腼腆笑笑，冲大家摆了摆手。

叽叽喳喳的自我介绍完毕后，他们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正当曹宇青又准备向夏霖搭话，班主任进来了。

“没事，待会儿说。”

曹宇青轻声说了句，夏霖倒觉得松了口气。

她从小就不是孩子王的性格，对此也没什么憧憬，只想风平浪静度过校园生活。

至于然后……倒没怎么想过。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现阶段就只考虑现阶段的事就好了。

一通老生常谈过后，随着班主任离开，班级又叽叽喳喳起来。

“嗨，你叫什么？”

这次是前排同学向夏霖打招呼。

三两句过后，曹宇青也大摇大摆加入：“你好，我叫曹宇青，你以前几中的，平时玩什么？”

聊了几句后，话锋又转向夏霖：“那几个游戏，你玩吗？”

“玩，但一般般。”

“哈哈！我也一般般，咱们同病相怜。”

“夏霖，你别信他说的，他那还叫菜的话，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啊？”

“说了是‘一般般’，哪里说‘菜’了？”

一言一语中，夏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声音很低，却没逃过曹宇青的耳朵：“你终于笑了。”

夏霖一震，对方却扭过头，继续和后排势力掰扯。

正如从小到大每一次加入新班级——哪怕是她这种经常冷着个脸、基本不主动加入对话的人，也还是习惯了当下环境。

很快，第一次月考成绩出了。

“你小子，真行。”

“碰巧碰巧，下次可说不定了。”

身披年级第一的光环，曹宇青的谦虚十分真诚，姿态很是洒脱，像是根本没把这放在心上。

夏霖倒没那个调侃的心情。

考试嘛，排名嘛，自然有赢家就有输家。

看着自己不上不下的排名，夏霖盯着各科卷子，愁容满面。

“嗯……你不偏科啊，那很快就能赶上了。”

曹宇青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座位，拿着人手一份的班级排名单，脸色严肃对夏霖说。

夏霖知道身后那人在对她说话，却还是慢慢摇了摇头。

“你卷子能让我看看吗？”

曹宇青走到夏霖旁边，挨个瞅起：“果然。你只是学得不系统。只要连贯起来，一定突飞猛进。”

望着曹宇青笃定的眼神，夏霖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你看，比如这道……”

从此，曹宇青成了夏霖的私人教师。

对她学习情况的了解，大概比她本人还清楚。

但高中生活可不止有学习。

“哎哎哎，你行了啊，又不是体育生，至于这么玩命吗？”

“你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像是在玩命吗？”

——操场边时不时传来同学们对曹宇青的喊声。都是好友间的调侃，没有丝毫恶意。

“曹宇青第一！”

体委握着秒表，喊了一声。

曹宇青揪起领口扇风，调整着呼吸，缓缓走向他们：“我是要报名运动会，所以先热热身。”

刚升上高中，大家还有点初中三年准备体测而留下的底子。但曹宇青显然中考过后也一天都没懈怠，不然没法跑出这个成绩。

而夏霖就没那么喜欢体育课了。

但她胜在瘦，所以还是跑进了前几。

“想不到你这么能跑啊？”曹宇青缓缓走来，已经调整好了呼吸，“我还以为你撑完全场都费劲。”

夏霖敲打着不知多少天才能不再酸痛的大腿，喉咙涌上的铁味呛得她说不出话，见曹宇青的赞扬中不带丝毫嘲讽，有点不是滋味。

自己怎么样样都比不过他。

“这话该我对你说。看我这累得，再看看你那云淡风轻……”

夏霖如实说道。

“我们当然不一样。我只要拿第一就行了，但你尽了全力。”

还没等夏霖吐槽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曹宇青又说：“这只是开学体测，跟成绩又不挂钩。你明明混完几圈就好了，为什么这么努力？”

是啊，为什么呢？

夏霖初中体育课从来不偷懒，私下也不曾懈怠，但那是因为中考有体测，需要拿出好成绩。

到了高中，只要不是体育生，体育成绩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夏霖被问住了，所以决定避重就轻：“刚才你还跟他们说是运动会的热身……”

“是热身啊，这不没尽全力吗。”

“但你又说要拿第一。”

“对呀，怎么了？”

是啊，不矛盾啊！

刚长跑完头晕目眩的夏霖这才反应过来——“拿第一”对夏霖来说很难，对曹宇青来说却很容易，甚至不需要尽全力，只要比第二名快就行了。

曹宇青倒也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他最关心的话题：“我看你最近小测成绩都有提升，是按我说的方法做了吧？”

夏霖点点头，庆幸不需要再就她方才的努力展开讨论。

“就算那么做了，短期能提升这么快也并不容易，甚至比我想的还快，你果然天赋异禀！”

曹宇青稳稳拍了一下夏霖肩膀，扬起笑脸，抬眼投向前方。

那气势，就像俯视江山的君王：“这才刚开始。相信我，进步是会上瘾的，你很快就能名列前茅！”

夏霖双目微瞠，视线牢牢锁定在身旁狮子般的少年身上。

自己从小成绩都处于中上游，因为这样最轻松。

习惯了“不费力”，拼命得来的第一便显得没那么耀眼。

第一又怎样？无非是用努力换的。只要自己努力，也一样可以拿第一，无非是想不想的问题罢了。

——她一直这样想。

她知道，自己并不笨。正因为知道自己不笨，所以总觉得自己还有余地、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跌入谷底，不需要放手一搏。

时间长了，便不再记得抛洒热血是什么滋味，绝顶又是什么景色。

奋斗的意义？夏霖还真没仔细想过。只是大家都这样，所以自己也跟着如此罢了。

但夏霖绝非信奉读书无用，相反，她非常尊重知识和才能。

虽然觉得自己努力后就能拿出好结果，但也始终崇拜那些成绩比她强的人——不论他们轻松还是拼命。

说到底，夏霖并不是一个胜负欲旺盛的人，而且更偏向以结果论英雄。

“自己只是还没努力”是她安慰自己的借口，从未成为轻视他人的理由。

但这个“过往”，是该翻篇了。

而此刻，她不知道的是，有几双眼睛正注视着她，且绝非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