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和路苍霖在太白山的院子比,算不得豪奢,只能说是舒适得宜。在见过古朴的孽镜居后,他再次刷新认知,见识到在极乐净土以“极乐”为名的大殿,是多么的,简单得简直是简陋。
光是后殿就极大——一面墙根便能排着队坐下十几个人,的确是够大——按照庙宇大殿的格局建造,只是空荡荡四面墙没有塑像。
整个屋里只在靠墙处有一张造型极度简约的床榻,连铺在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估计是因为他发热病住在这里才刚添置的。身下铺了一层又一层,软得人都陷了进去,可算得上是后殿里最享受的配置了。
另外的陈设便只有一套桌椅,一面墙根摆了十几口大小不一的箱子,全都敞着盖子,显得整个屋里空旷而杂乱无章。
路苍霖倚着床沿喝粥,云寒衣坐在一侧给他扬着热气,放凉一勺喂一勺,喂一勺他吃一勺。
他没问云寒衣昨晚晕过去的事,云寒衣也没再提他早晨哭了那么一场的事,包括那句让他回家。跟着眼泪一起来的安慰之辞,泪干了,也就一起消散了。
除了听雨轩换成极乐殿,两个人好像又如从前一般,前日针锋相对的争执,就那么过去了。
云寒衣见路苍霖一直往箱子那面瞧,恍然地解释,“都是你家送来的。”
箱子上有路家的徽记。
开始几次送东西,云寒衣还有些期待,以为是玉屏风,便吩咐抬进他的寝殿,后来发现全都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一时懒得叫人扔出去,就一直摆着了。再后来,路苍霖来了,路家的东西更不好随便扔了。
“送了这么多。”路苍霖终于笑了笑,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才接着说,“家父很喜欢你?”
他该称“先父”,可他不想那么说,好像不那么说,他就只是离家来治病的,他的家人,还在太白山等他回去。
云寒衣在“喜欢”这个词中后背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路青枫到底是怎么“喜欢”他的?
见了他的光膀子眼神都直了,后来又来过一趟,二话不说就上手扒了他的衣服,惊愕得他当时都忘记还手。
若不是云寒衣顾及着太白山掌门死在极乐净土不好收场,加之路青枫扯开衣服就立刻赔了不是,理由更是解释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又十分的能屈能伸,结果会怎么样也就不好说了。
云寒衣含含糊糊地“嗯”。
路苍霖咽了这一勺粥,立刻偏过头,“我吃饱了。”
“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才喝这么一点,怎么就饱了。”
云寒衣小声抱怨着,心里是不太高兴的,可还是把粥放在一边,没再继续喂。
“晚上想吃点什么?”他自己闷头不高兴了一会儿,又鼓起劲儿来。才养出来二两肉,一场高热又给烧没了,没事,他再接着养。
路苍霖抻了抻肩背,有些无奈,“等会儿再说好不好,我才刚吃饱。”
谁有心思在吃撑了的时候考虑下一顿吃什么。
云寒衣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伸手揽过路苍霖的腰便把人抱起来。
“……”路苍霖忽然被抱起来无所依凭,只能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干什么?”
“去看看你家的东西。”云寒衣笑道,“放在这里也是落灰,你看看怎么把它们摆到听雨轩去。”
路家的东西,都在太白山一场大火里烧净了,路苍霖什么物件都没来得及带出来,想要睹物思人,也无物可睹。
“嗯?为何会是……”路苍霖被云寒衣抱着一一走过那些敞开的箱子,箱子里满满当当,非但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甚至还有许多旧物。
路苍霖充满疑惑地看着云寒衣,云寒衣报之以同样的疑惑和无奈,“我也不知道,都是你……”他顿了顿,生生把已到了嗓子眼的“老子”两个字收回去,掂量着该怎么称呼,“都是路掌门送来的。”
说是礼物,那着实有点寒碜。
“这些旧物有你的东西吗?”云寒衣问,“我看有些是小孩的玩意儿。”
路苍霖一一扫过,摇了摇头,“我五岁以后便没玩过什么小孩的玩意儿了。”
小孩子喜欢玩的东西,没一样是能静静坐着不耗体力就能玩的,五岁之后,他便没机会再玩了。
“这些旧物我全都没见过,父亲从哪里搜罗出来送给你的?”路苍霖迟疑地问,“你喜欢这些?”
“……”云寒衣苦笑,“可能他以为我喜欢吧。”
这么说来,这些还是路青枫费心搜罗来的?他还当是太白山清理库房扫出来的陈年垃圾呢。
“放我下来。”路苍霖心中一动,搭在云寒衣肩膀上的手不禁使了使劲儿,“这里面会不会有……”
云寒衣与他对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抬腿踢合上一个箱子,弯腰放下路苍霖,让他坐在上面,说,“你坐着看,我一样一样翻。”
路青枫素来大方,投人所好送人些机巧不值钱的玩意儿也是有的,但他为人周到,若是如此也必然另备些贵重之物一同奉上,决不让人觉得寒酸怠慢。可这七八口箱子,盛的东西可能还没箱子值钱。
而后没多久,路家便遭到灭门之祸,路青枫更是被逼供而死。路家有对方想要的东西,灭门也未曾找到,会不会在送来的这些箱子里?
路青枫最后的决定是把路苍霖送到极乐净土,难道除了解毒,还别有深意?
一箱上好的绢纸,应当是送给云寒衣作画的,算是投其所好的礼物,和路家的财大气粗相较不算很贵重,倒也在正常的边缘。
一箱子墨和砚台,这倒算贵重,都是各地的名墨名砚,也是新的。
前几箱都是新东西,看上去风格还算正常。后面忽然就难以名状了。
一柄木剑,小孩子用来开蒙的样式,随处可见。木料很是上乘,做木剑可谓奢华,做工雕刻稍显稚嫩,保养得倒还行,此刻看来也不容易分辨出是放了十年还是八年,刃上还有豁口,不但是旧物,还是谁用过的。
几本书页泛着黄、缝线快散架的书,也是开蒙用的《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云寒衣之前没动过,此刻翻了翻,深觉用这些书的那个小孩必然是个不爱读书的。一页页,要么干净得连褶痕都没有,要么涂鸦得连字儿都看不见,可见是没好好听过课。
瞧路苍霖的性格应当从小就乖巧,应该不是他用的书。
陀螺,弹弓……不一而足,除了小孩子的旧物,还有个单独的锦盒,打开来是块玉佩,料子油润上品,看着是个贵重的物件。
“给……我。”路苍霖直勾勾地盯着玉佩,声音开始颤抖。
云寒衣立刻递了过去,“这个你认得,会不会和它有关?”
路苍霖摩挲着玉佩,张了张嘴,却因嘴唇抖得厉害发不出声,只能摇了摇头,他不认得。
“那你……”云寒衣蹲着身抬头,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怎么又哭!”
路苍霖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了一把泪水,他哽咽又委屈地摇头,“我想要。”
“本来也是你家的,”云寒衣好笑地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又在自己身上抹干净,才拿过玉佩便往路苍霖腰上系,“你想要什么我不给?也值得哭。”
路苍霖伸手按住云寒衣的动作,缓过神儿来好像自己也觉得好笑,有些局促,“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雕工很好,但手艺看得出不是路家常用的玉雕师傅,路家的纹饰尤其在玉器上一向崇尚古朴简洁,而这玉佩的雕刻手法过于华丽夺目,甚至技巧已压过玉料。
路苍霖收回手,解释:“雕得这样精细,带在外面磕坏了可惜。”
云寒衣依言又把玉佩放回到路苍霖的手里,瞧见他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忍不住打趣:“这绦子也旧了,等让人打个新的,你干脆挂脖子里好了。”
路苍霖思索片刻,认真点点头,“也好,那就打细一点,也不要太细,容易断。”
云寒衣,“……”真要把玉佩贴身带脖子里?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玉佩,没瞧出来,这么好吗?再看,又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类似的。算了,他不懂鉴赏这些,路苍霖说好就好罢。
原来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还道路家的礼忒寒掺,难道这块玉佩其实比那玉屏风更贵重?
是了,这块玉佩是路青枫第二次来亲自奉上的,非得让他当面鉴赏。他拎起来随便看了看,没说出什么好来,路青枫好像很失望,随即伸手扒了他的衣服……
是气他眼力不够不识货?
好像那次之后送来的东西就都成了乱七八糟的旧物。果然是觉得他没品位,不必挑好东西送了。
“你喜欢玉雕?玉佩?还喜欢什么?”云寒衣双目炯炯地伸手搭在路苍霖膝上,不放过打听对方喜好的任何机会。
路苍霖攥着玉佩又摇头,许是坐得久了,头开始晕眩。
云寒衣也瞧出不对,路苍霖早晨刚有些血色的脸此刻忽然煞白,连嘴唇的颜色都白得泛着透,一股突如其来的死气弥漫上来。
路苍霖体内的毒,又发作了。
一个月里,第二次突然发作。
路苍霖“哇”的呕出一口鲜血,抬起眼才看到自己吐了云寒衣一身的血,他颤巍巍地伸手,想给云寒衣擦一擦,可手还未抬起来,人先栽了过去。
云寒衣眼疾手快地接住倒下来的路苍霖,看过去时对方的瞳孔都已开始涣散,他来不及多想,运起净琉璃火按在路苍霖的颈脉之上,顺着血脉运行滑到心口。
净琉璃火需得极度专注,可他不敢闭眼,他紧紧盯着路苍霖的眼睛,嘴里颤着声喊:“苍霖,别睡!路苍霖,睁开眼!”
路苍霖在一声声近似哀求的呼喊声中努力抬着眼帘,透过自己眼中的雾气看出去,入眼之物仿佛都带了层水润。他眼里是云寒衣的脸,那张让他舍不得闭眼的脸上好似泛着水光。
他想说,没事,他受得住。
可耳边一声又一声的“阿霖”,让他张开嘴,只吐出一个字。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