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眸含柔色,像是浸了温水:“清禾有心了。”
汀竹笑着应和,言谈间已悄然将宋夫人脉搏把了遍。这一把脉,她眉眼间的笑意如被寒霜冻住,一寸寸疆硬在了唇角。
此脉象搏动无力,轻得像风中残烛,按下去只剩一片虚浮的空虚。出奇的是搏动间总隔着几分滞涩,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
这分明是肝肾阴虚气血亏虚的模样,可那脉搏往来不畅却似乎像是中了毒。
她强压下心中惊悸,声音放柔:“母亲,近来觉得身子可有不妥?夜里睡得可安稳?”
宋夫人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掌腹轻轻抚摸着她的小手,“已好了许多,这几日连咳嗽也少了。”
“只是人老了,这眼睛越发不济,连那绣花针也难穿线了。本想着在你痊愈前,绣个平安荷包讨个吉利。”
“既如此?可曾请大夫来瞧过?”汀竹追问。
宋夫人幽幽叹了一声,语气中添了几分怅然,“原是老毛病了,先前也请过几位大夫,药方都换了不下数帖,却始终不见起色。”
“我倒无妨,只求你往后能岁岁平安,母亲便心无牵挂了。”
汀竹闻言,心绪稍定,“女儿亦盼母亲能早日摆脱病痛折磨,平安顺遂。”
“你这孩子。”宋夫人眼中满是宠溺,拍了拍她的手背。
汀竹唇边噙着浅谈笑意,面上未显分毫,心底已起了波澜。
宋夫人这身子,究竟是中的何毒?
方才不过就浅浅搭了搭脉搏,指尖触到那微弱脉象时,她便暗觉不妥,却又怕诊得不准,自己吓自己。
可再看宋夫人,病症缠绵数年也未痊愈,依那片刻所诊脉象来看,肝肾气血亏空,面色苍白乏力,明明正值半老徐娘的年纪,又怎会眼力不济……
这般异状只怕是被有心之人暗中下了慢性毒药,再这般拖延下去,不久恐是要瞎了。
“母亲,今日煎药的药渣可还留着?”沉吟片刻,汀竹忽然开口。
莫不是问题出现在汤药身上。
宋夫人闻言一怔,眉宇间浮起疑云,“清禾是怀疑这药方有问题?”
“母亲,女儿也只是猜测。”汀竹低声诉说,扶着宋夫人的手指微微泛起了凉意,“先前偷溜出府时,曾听一说书先生讲过一段民间传言──”
“说有一个富商为夺家产为,害了一户贫民性命,偏那户人家的幼女躲在暗处,目睹了这一切。后来被一位医馆老者所救,还学了些粗浅医术。”
她缓了缓,接着道:“多年后,那富商得了咳疾,幼女便女扮男装,去了富商府中当了大夫。每次富商派人来取药方时,她都会悄悄加一些与药物相克的东西。久而久之,富高看着精神愈发好,内里气血却早被耗空,不过一年光景,那富商便七窍流血亡了。”
这话半真半假。
而传言中的幼女本就是她,只是那富商不是被下毒而死,是被她一剑一剑了结了性命。
此刻说出来,不过是换了个说法,好引宋夫人警惕。
宋夫人听得入神,指尖不自觉攥紧了绣帕,神色渐渐凝重,“那、那个幼女后来如何了?”
“死了。”汀竹淡漠一笑。
宋夫人愣了一瞬,没再过问幼女的结局,只是轻叹着气:“这般遭遇,着实令人惋惜。”话音刚落,她话锋已转,眼角微微湿润,“只是你身为将军府的大小姐,怎可偷溜出府?万一再遇上次那般凶险,叫母亲如何是好?”
汀竹娇声哄道:“哎呀母亲,自从醒来后就在床塌上躺了半个月,实在府中烦闷,才拉着锁秋出府转了转,没半个时辰就回府了。您若是不信,问锁秋便是。”
宋夫人看向了一旁侍立的锁秋,锁求连忙鞠躬身回话说:“回夫人,小姐说的是实情,奴婢在府外没耽搁多久,便随小姐回来了。”
“你啊……”宋夫人无奈摇头,眼底却是藏着疼惜,“自从上次那事后,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母亲不怪你,只是怕……”
“母亲若是不放心,不如让锁秋去学些武艺,亦是女儿自己学”汀竹趁机说道,“既可自保,日后也能护着母亲。”
“这如何使得?”宋夫人眉头一撇,“女子无才便是德,且不说习武之事太过粗野,有失大家风范,就说这日日习练刻苦,你这身子如何习得?还是早早断了这念想吧。”
汀竹垂眉点头,莫不作声。此法宋夫人这边行不通,那就只好换个法子了。
随后又将话题扯回了药渣上。
宋夫人见状,就吩咐贴身丫鬟梓盼,“去找了今日都药渣取来,你拿去府中李大夫……”忽觉不妥又说“不,出府去望经街上,找几位有名的大夫瞧瞧,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若是遇到门口守卫询问,便说出府买些斋宝楼的点心即可。”
梓盼领命而去,汀竹陪着宋夫人在园中又赏了半个时辰,才一同回了宋夫人房间。
刚坐下没多久,梓盼边提着一盒点心,捧着药渣回来了,神色带着几分困惑,“回夫人,小姐,奴婢找了街上几位大夫,都仔细检查过了,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反倒是对症良药。”
汀竹起身,走到梓盼面前,低头看了两眼梓盼手里的药渣,确实是滋养肝肾,补气血都药材,并无半分问题。
可及如此,宋夫人的病却为何久不见好?她心中疑窦更甚,目光在屋内换换扫过了一番,也未发现任何异样。
忽然视线落在了床头不远处摆放的香炉上,炉底还残留着些许未燃尽的香粉。
她走上前,白皙的手指捻起香炉内那一点香粉,拾在鼻息间嗅了嗅。香气清雅绵长,却藏着一丝极淡的异味,若不细辨,根本不易察觉。
原来毒是下在了这。
“这香粉好特别,闻着清雅得很。”汀竹压下心底的惊涛,故作好奇,“女儿先前每次来母亲这里,总能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一直没好意思问。”
宋夫人拂了拂袖口,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幸福,“这是你父亲多年前为我特制的安神香,每晚都会焚此香,才能睡得安稳。”
“父亲……”汀竹一听诧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像是被重锤猛击,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她强压着反复的情绪,微微抿了抿唇,却很快稳住了神色,让人难以察觉出她心中的异样,于是放缓了语气,“母亲,这香虽好,只是女儿曾听大夫说,病人最需要新鲜的空气。您本来就身子弱,这香气日夜萦绕,拍是扰了药性,这病才久久不见好。”
宋夫人闻言,眼底浮现一丝犹豫。
她何尝没听过这话,可是每晚咳嗽难眠,唯有焚上此香,才能勉强睡上片刻,故而一直没放在心上。
“可若是无此香,母亲夜里着实难眠。”她轻声说到,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母亲别急,女儿有个法子。”汀竹连忙说着,“女儿记得沁香园种有常春藤,那常春藤香味淡雅宜人,可助睡眠。”
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清禾是怎知常春藤有这功效?”
“是先前在闺中书房翻书时,偶然翻阅了一本《本草拾遗》,在那上面看到的。”汀竹从容应答,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那安神香既是宋将军所赠,此事想必没那么简单。
如此看来这宋将军倒不像是良人,汀竹着实不明白宋将军下此毒手的意图,难不成是为了独宠妾室?还是……
正往深处思虑,宋夫人出声打断了汀的思路。
而宋夫人见汀竹如此盯着那香炉出神,以为是她不好意思向自己讨去宋将军赠的香粉,便出声道:“清禾要是喜欢这香粉,就都拿去吧。”
汀竹回过神,随即便装作一副羞涩模样,“谢过母亲。”
*
次日。
宋将军处理完事物回府,便吩咐下人将汀竹叫到了正厅。
不用多想,汀竹便知提早叫她所行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明日赵老夫人的寿宴。
到了正厅,就见周姨娘母女坐在了右侧。
汀竹躬身向上座宋将军及左侧宋夫人行了个礼,就去了左侧入座。
宋将军说道:“明日是赵老夫人七十大寿。”
“夫人的病未痊愈,故不能赴宴。那就只好是清禾跟莲溪随为父赴宴。”
“清禾,为父知你素因容貌之事,鲜少参与此般贵胄宴集,只是此次宴饮,你需赴约。”
汀竹面上淡定回应,“好的,父亲。”心中想着香粉下毒之事,不免在心里冷哼一声,真是伪君子。
又看似和善的看了一眼对面笑容虚伪的周姨娘,她怕是要开口阻拦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周姨娘柔声开口:“老爷,明日宴会妾身特地为二位小姐准备了赴宴的衣裳。”
语毕又添了一句:“还特意为大小姐定制了面纱。”
说罢便示意贴身丫鬟去取。
汀竹闻言微怔,又望向了周姨娘,脸上淡然自若。
往日里可没这般热络,今晚倒反常得很。
疑惑之际,丫鬟们已将服饰端来。
周姨娘起身迎住,指尖从左至右拂过衣物,笑着解说着,“二小姐性子活泼,这桃粉色绸缎绢裙最衬托她,瞧着更明艳动人。”
接着指尖又停在了另一件衣物上,“大小姐素来温婉恬静,而这件天水碧锦缎裙,穿上正和大小姐的气度。”
最后,她的手指落在了最右侧托盘上分,声音愈发柔和,“这方月白轻纱,妾身特地找绣娘在上面绣了淡青色的鸢尾花。”
“大小姐若是戴上它,旁人瞧不见别的,只当是这灵动的花儿缀在上面呢。”
宋将军捻着胡须颔首,目光扫过那两件衣裙,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你倒有心了,既合两位小姐的性子,料子也瞧着精致。”
周姨娘忙屈膝谢过,眼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却在转身时飞快地瞥了汀竹一眼,那眼神里藏着的得意,恰被汀竹捕捉得正着。
汀竹心下更疑。
这月白面纱绣鸢尾,看似贴心遮掩疤痕,可这般惹眼的绣活,若真戴去寿宴,岂不是反倒让旁人盯着脸面看?
难道是在这绣活上做了手脚不成?
正思忖间,周姨娘又笑道:“二位小姐去试试合不合身。”
话落间,宋婉谢过了,就让婢女端着衣服去了左侧间隔房换取。
见此情景,汀竹也起身谢过,便让锁秋端着衣服去了右侧间隔房。
步入室内,汀竹立马就仔细检查了衣物,发现并未有何不妥。
真是奇了怪。
不再疑虑,退去身上衣物,锁秋连忙替自己穿戴好。
“小姐,这件衣裙还蛮好看的,不过周姨娘怎会如此好心?会不会另有隐情?”
汀竹摇了摇头,“不知,想必会在明日宴会上出手。”
锁秋急虑着,“小姐,那我们该做何打算?”
“见招拆招。”
少顷,俩人换好了衣服出了侧间隔房。
宋婉衣着那桃粉色绸缎绢裙,在正厅轻轻转了一圈,拉着周姨娘的手,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
“姨娘,这裙子真是好看。再次谢谢姨娘。”
“莲溪喜欢就好。”周姨娘眉眼带笑,又看向了一旁站着的汀竹,便问:“大小姐这衣裙还合身不?”
汀竹闻言轻点了一下头,勾着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合身啊,真是有劳姨娘费如此心思了。”
“尤其是这方月白面纱绣着的鸢尾花我很是喜欢。”
周姨娘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大小姐喜欢,便是妾身的福气。”
汀竹笑着回应,没在多言。
一旁静坐的宋母却眉目轻蹙,抬手朝汀竹招了招,示意她过来。汀竹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宋母面前。
宋母细细打量了她身上的衣裙看了一番,这才轻轻舒了口气,松了心中疑虑。
她转头看向周姨娘,语气带着几分温和,“这次为赴赵老夫人的寿宴,多亏了妹妹费心筹备,若单靠我这副病恹恹的身子,怕是难把这些事料理妥当。”
周姨娘连忙起身欠了欠身,笑容愈发共顺,“夫人说的哪里话,照料府中事宜、为两位小姐筹备,本就是妾身该做的。您安心静养才是,莫为这些琐事劳心。”
宋夫人淡淡“嗯”了一声。
宋将军目光扫过俩人,语气郑重道:“此次宴上皆是朝中显贵,你们姐妹二人切记谨言慎行,万不可惹出半分事端。”
“是,父亲。”汀竹/宋婉回道。
注:“半老徐娘”指年纪约三四十岁、仍保有风韵的中年妇女,核心不是单纯描述年龄,而是强调“虽不再年轻,却依旧有气质或姿色”。
这个词出自南朝《南史》,原型是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因她中年时仍妆容艳丽、颇有意趣,后世便用“徐娘半老”(即“半老徐娘”)来指代这类女性,现在多为中性偏褒义的用法,无明显贬义。
这里指宋夫人34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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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