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在陶小六的遮挡下,那双眸子在暗处骤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些人杀人灭口,是袁知吗?他太容易自乱阵脚,却不是在大事上自作主张的人,还有谁?谁会在还没确定证物是否流通出去的节骨眼上,把活着比死了更有用的“证人”杀掉?难道是已经将能排查的地方全部搜查过了?
“自尽?”县令显然动气,斥责袁知怎么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到底是自尽还是别的原由,其实他自己心里可能也清楚,只不过到底如何还未分辨,没有对自己人过多苛责,让人将尸体抬上来现场验尸,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人都死了,给他们这些陌生人交代又能怎么样?
王椒椒被抬上来的时间有点长,同时周冲也被押来,他姐姐一路哭喊着跟进来,被拦在了门槛外。
县衙的门口,不少百姓聚集起来,听说是人贩子抓住了,都来看看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李柯彤个子小,在外面踮着脚张望,还是被挡的严实,直到听到人群中有人说:“那不是周家的小子吗?”
“周家?”李柯彤在外面问。
“是你啊柯彤,来看看吧,你跟周冲认识的吧?”“哎呦喂幸好你没事啊,不然让你家老太太怎么活啊。”
有人给她让了点路,李柯彤挤了进来,看见堂前跪着的周冲。
“真的是你……”
她不可思议的声音落在周冲耳中,后者猛地转头:“你、怎么在这里?!”周冲本就大小的眼睛在极度睁大的时候显得更加可笑,他慌张且害怕。
“不要东张西望!”在旁的衙役呵斥道。
盖在王椒椒身上的白布被揭下来,登时一阵唏嘘,李柯彤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好友灰色的、干瘦的身体僵硬,被放在地上,早就没了生命体征,乱糟糟的头发甚至没有人为她好好梳理。
她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大喘了两口气,腿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崩溃大叫起来,很快便哭湿了脸。随着里面一声“肃静”,她身旁也在啜泣的周冲姐姐不忍,捂着李柯彤的嘴巴对她摇头,红着眼将她扶到门槛边上去。
宁瑶瑶抱着剑,皱起眉背过脸去不再看。
新仵作现场查看王椒椒的死因,北宫离在旁盯着,做不了假,还真是自尽。
据说发现的时候,王椒椒躺在地上,脖子上缠着打了死结的布条,那还是她自己从裙摆上撕下来的,面色发紫,双眼突出大张着嘴巴。
那在牢里时,她附在耳边说的那句“我想父亲了”忽然就有了解释。
真是个傻子。这个想法轻飘飘在赫连脑中闪过。
周冲被押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或者往旁边瞄一眼,他浑身冒着冷汗,额前凌乱的发丝因为汗湿粘在脸上,嘴角不时抽搐着,显然是紧张过度的表现。
身后不远处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儿,身旁是她最好的友人……
坏人就不该给自己留余地啊,你既要眼前见不得人的利益钱财,又要身后让人觉得干干净净,总是不可能鱼与熊掌兼得的,现在真是……
赫连看向那心虚到不用审问的周冲,心中不屑,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话往回说,虽然确认王椒椒为自杀,但是身上所示确实也是受了虐待,这些新伤旧痕,那牢中的狱卒自然逃不开关系。这上下一通查下来,这府衙怕是也够呛。
周冲此人心境弱小,用不了多久就会全招,问题就在于能招多少,此时他在赫连眼中就是一具早晚要被灭口的尸体。倒是那县令,先前神态自若,现在眉宇间肃穆庄严,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若是装的,那演技未免也太好。
“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人!”周冲像是脑子突然回光返照了似的,突然蹦出来一句。
赫连拉回思绪,还不等县令提他,便从陶小六身后的阴影中探出半边身子来,疑道:“也没说是你杀的人啊。”
周冲一下愣在那儿,直到县令解答:“是这位公子指认,在身亡的黑衣人口中曾提过你的名字,只是请你来配合调查。”
周冲莫名松了口气,那个黑衣人既然已经死了,那就死无对证啊,那他怕什么!
这时候在县令的应许下,黑衣人的尸体也被抬上来,他的死因就简单了,暴力致死,对方应是武力强大之人,此人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抗就被一击毙命。
周冲看见那张脸有些意外,竟不是那个铁匠王明生,而是王椒椒被抓那次和王明生一起行动的黑衣人,同时也是见过寥寥几面的收货人!
以往他和铁匠抓了人,都是交接给李柯彤家那老婆婆,再由老人领给收货人,没想到死的会是他。这就是他们顶头的人,再往上可就不是他们能接触的,连这个人都被杀了……
周冲不禁一个寒颤,恐慌爬上了背。是上面……要灭口吗?
他有些迷茫地望着堂上县丞的方向,后者恶狠狠地瞪回去,似是警告,随即就快速移开了目光。
就在这时,门外报有人跟这案子相关,县令喊带上来,周冲跪在地上偷偷朝外望去,一眼就坠入了冰窟——竟是那先前合伙的铁匠王明生,后面还跟着老人牙子!
完了,当时他脑袋里就这一个想法,完了。
铁匠几乎是被人拖上来的,浑身是伤,他迷迷糊糊听见身边的官吏说,房子都塌下来压在身上,救出来一直在喊我错了、我错了。老人牙子颤颤巍巍,年过古稀的人低着头,看见那黑衣人的尸体差点厥过去。
“奶奶?!”李柯彤一天之间受的刺激估计能抵一辈子了,拐卖人口的案子全都跟自己身边关系近的人有关,在看见自己奶奶走出来的那一刻,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周家姐姐只好连忙叫了乡亲给一起抬出去喊大夫。
铁匠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出话了,周冲头都不敢抬,老太太呢哪见过这种阵仗,可能是人也老了,胆子破了,还没等审问就全抖出来了,知无不言。
周冲一咬牙,直接喊了县丞袁知的名字,拉他一起下了水,登时,这小小一座公堂上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跟看了场戏似的。赫连在陶小六的掩饰下憋笑憋的辛苦,那肩膀抖的,不知道还以为被吓着了。
直到回到驿站,陶小六才把人从身后扒出来,无奈道:“笑一路了,别憋坏了。”
赫连笑出一身薄汗,用手扇了扇:“真有意思,你看他们一个个后悔的样子,多有趣。”
赫连顽劣的笑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件无关紧要、且演出来供人观赏的戏码——如果没有人命横在这中间。
二人此时的氛围不约而同回到之前,谁也没有再提起让对方伤心的话,好像这中间几个时辰的记忆都一起烟消云散。
虽然陶小六有一点担心赫连对人命的态度,但是想想又不能急,毕竟江湖中人杀伐之气重,也不是一时能改变过来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路去药谷。他已经跟清天门那个叫叶秦的小少侠打听好了具体方位,该怎么跟司空桐开口离开?这案子已经结了,那不如……
“我们几时离开?”
“接下来我们就上路。”
二人同时开口,短暂沉默后,赫连先笑了:“明天就去牵马,我们启程。”
当晚,陶小六在楼下摆了一桌与清天门三人辞别,赫连借口身体乏累白天被吓着了,选择留在房间。
房间门紧闭,黑影从房梁落下。
“教主,白日里没有机会与您汇报,那两个人我们都按您所说处理好送去了衙门,派上用场了吗?”衣着通体漆黑的从属半跪在赫连身前,低头询问。
赫连斜倚在陶小六的卧榻上,满意道:“时机正好。”
接着说:“明日我便要离开,你和弟兄们也小心行事,有人在暗处追杀我们的人。”
那下属继续汇报:“是,还有个新派来的孩子抵不住清天门的盘问,暴露了教主您已不在教中的消息……您看如何处置?”
赫连挥挥手:“你都说了,是个新来的孩子,嘴不严是带他的人未尽职责……谁把他排到青萝镇来的处理谁,还有,别再让他出现在我眼前。”叛徒。
“属下明白了。”
下一秒,黑衣人就无声无息隐入黑暗。
饭后,陶小六本想将晚饭送上去,敲了很久门都没有人回应,他眉头一皱,预感不太好,说了句冒犯便推门而入,窗户是开着的,屋内空无一人。
他在窗边迟疑了许久,轻叹一声端着饭菜退了出去,回到楼下。
又是相同的路数,他心想。陶小六心中很不安,也许司空桐的过去不简单,现在的身份也可能是假的,又或许从始至终他跟自己都没有一句真话……那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能让他留在他身边呢?换句话说,司空公子当真喜欢他吗?
“咦,是饭菜不合上面那位客人口味吗?”路过的伙计路过,正好看见陶小六端着原封不动的食物下来,呆呆地站在楼梯口动也不动,那失落的小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甩了。
“不是,他……在休息。”陶小六顿了下,问:“能麻烦厨房热着吗?我怕他夜里起来会饿。”
小伙计毛巾往肩上一甩,笑着接过:“当然可以,我先帮您拿去哈。”
陶小六:“多谢。”
谢过伙计,陶小六出了门。
赫连从巷子走出来,站到街边的灯笼下面,环视了小镇的街景一圈,后叹气。
这几年不算很长,但是人却换了几拨。青萝镇的人总是来来往往地在赶路,因为江湖人士居多,这似乎成了大家默认的一个暂停场所,有的人明年还能回来,有的人再也来不到。
青萝山很高,山顶少有灯火,落花台上的亭子里倒有一盏,不过点亮它的人暂且无法回去。现在的时节,那里的花应该都没开,赫连想象着,应当还是一副枝繁叶茂的模样。
明日就要离开,赫连估算着再回来的时候,应该能看见它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