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立 第3章 第三回

一赤发少女挎着菜篮,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身着白色巫祝服，脖子上戴着月牙银环，上面还有一只不会响的铃铛，长长的辫子上簪了朵栀子模样的白花，瞳色是罕见的碧青。

她经过一个铺子都要仔细端详一番，似乎是在思考晚上做什么菜系，只要往篮子里放了铺子上的东西，就会留下碎银。

三秀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采买生活。

忽的，从旁边巷子口跑出来一稚童，拿着风车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倒也不跑。

三秀，人如其名，是长得非常秀气的一个小姑娘，聪明伶俐，但是因为与旁人相异的样貌，总是遭受冷眼，或是被人惧怕。

她歪头看着那小孩，佯装凶相道：“我吃小孩儿的，你不怕我？”

男童眨巴着眼睛，糯糯道：“你骗人。”

三秀叉起腰：“我这一头头发，就是血喝多了才变成这样的。”

还不等小孩说话，房子里就跑出来个大人，捂着他的嘴巴抱起来就跑。

“那可是魔教左使！你不要命了？回去让你娘打你！”

看着一大一小跑远，三秀慢慢恢复到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是的，她还有一个令人生怖的原因——凤栖教左使，最擅长制毒的“巫阳三秀”。

说来也好笑，她每次下山买菜，百姓都直接清了街跑没了影，明明自己也没对他们做什么，毕竟教主给她定规矩，不能对无辜百姓下手。她拿了东西又不是不给钱。

人总是这样，以讹传讹，山下的野猫传成了山上的豹子。因为一头红色的头发就被认为茹毛饮血的异类。

小孩初见都不觉得害怕，大人却吓破了胆。

三秀叹了口气，哼着一首听不出调子的童谣，往白雪皑皑的徒太山走去。

天色将晚，霞光快与三秀的头发一般红，刚走到山脚，童谣的调子戛然而止。

三秀眸光微顷，皱了皱鼻，空气中那一丝熟悉的……是血的味道。在这偏僻的地方，四周也没什么野兽，不可能是猎人布置的陷阱，那就只能是人。

“别猜了，是我。”

赫连空桐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思考。

三秀心中猛地一颤，朝一处灌木后跑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虚弱至极的赫连。

“教主！”

菜篮被扔下，蔬果打翻一地，赫连微睁的眼睛余光瞥见，还顾得上可惜。

三秀跪坐在他身旁，瞪道：“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管其他东西！”

赫连空桐裹着一件被汗浸透的里衣，隐约能看见里面苍白的身躯，他的嘴唇发白，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血腥气是从他的衣服上飘出来的。

三秀伸出手要去掀开，被赫连一把抓住：

“不是我的血——我们巫阳大人学坏了。”

三秀瞧了他一眼，那就是被杀掉的人的血了。

“唔——”赫连突然攥紧了胸口，手上脖子上青筋暴起，面色痛苦，嘶哑道：“……药，带了、没有？”

三秀急忙去摸自己的巫觋服，从腰间掏出来一个褐色小瓶，赫连空桐此时已经疲乏到直不起身子，可还是匆忙去抓药瓶。

那手抖得还不如八旬老人抓筷子，三秀挡下他的手，惊觉那温度的冰凉，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山上吃冰。

她打开药瓶，往赫连空桐嘴边灌去，后者仿佛久逢甘露，喉结滚动，终于将药水饮尽。

三秀将人扶到自己身上靠着，拨开他脸上湿透的发丝，开始灌输内力。

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赫连皱着的眉毛才慢慢松开，脸色渐缓，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睁开眼，安慰了一声着急的小姑娘。

“别担心，今天不回山上，去附近找家店歇脚，再帮我买套衣裳。”赫连空桐撑着小姑娘的肩膀想站起来，可惜脚下一软，差点摔了下去。

三秀一把将人大半身体扛在自己肩上，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咳，这像什么话，还没到我胸口高点儿大的小东西，别被我压坏了。”赫连空桐轻声调笑着。

三秀没有接话，只是很安静地往前走。

半晌，当赫连以为小姑娘不会再搭话的时候，三秀开口了：

“教主，那个人的血所剩无几，所以药不可能再有了。”

赫连的眼神晦暗不清，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阵风吹过，湿透的衣服终于开始散发寒意。

“会有的，他哪有那么容易死。”

三秀红了眼眶：“教主您别自欺欺人了，消息都传遍了，即便您亲近的手下都知道武林盟主不是您杀的，但是人就是这么消失了，是事实。”

她很害怕，害怕赫连空桐会因为经脉中的寒毒死去。

江湖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所害怕的无恶不作的魔教教主，其实没几天好活了。

从赫连空桐六年前杀掉前任教主赫连达开始，他体内被常年压抑的寒毒就没了束缚，肆意卷席他的身体。

不过也是当年的落花台一战，他找到了自己的“解药”。

赫连空桐的一战成名差点要了他的命，不过还好，同年，司空六簙横空出世，救了他一命。

“您是不是自己去清天门了？为何会突发疾病，明明还不到时间。”

“请您务必于我说实话，我很担心，若您真的……属下连去找谁报仇都不知道。”

三秀说话一向很直，赫连拿她很没办法，这么小的孩子你指望她懂些什么呢？

赫连空桐叹了口气：“不用你们去报仇，该杀的人我来杀，你呢，只过常人的春夏秋冬。”

“再说，”他话锋一转：“我说我不会死，你信吗？”

他的声音在放松下来，与亲近者攀谈时，是不带钩子的，甚至有一些低哑，与孩子说话更是温柔。

他说：“我找到了六簙活着的证据，但是这件事必须保密，人呢，我会去找出来，他现在一定也陷入了险境。”

三秀情绪更低落：“教主，你哄我们的时候，就爱说这些话。”

赫连诧异：“有吗？”

“不过这次是真的。”他无奈浅笑，从衣襟里拿出来一块破烂的布条，上面有些脏污，已经看不大出纹样，不过血色字迹倒还没模糊到哪里去。

在将近的夜色中一晃而过，三秀没来得及看全上面的字，只注意到“寻我”二字。

尽管就这两个字，她心头也是“咯噔”一下，惊喜道：“当真？！”

赫连点头：“当真。”

“那您的旧疾是？”

赫连把布条收起来，望向远方点起来的等火，解释说：

“我观摩完清天门盟主继任仪式，去了一趟落花台，本想散心，却不料有一队人马想把我往崖下逼，还好人均武功没我高，一个没留。”

说到这里，赫连眼神一凛：“但是他们运转的内功很奇怪，气的流动方式我没见过。”

“我尚未来得及破解这种功法，所以被引出用真气与他们对峙，经脉中的寒毒也一并运转起来，因此加快了病发速度。”

三秀还惦记着布条，问：“那信物呢？是在哪里找到的？”

这下赫连接话很快：“落花台上的那座亭子，塞在檐角边上，我与那些人打斗的时候瞥见的，顺手抓了下来。”

三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教主与前盟主还真是有默契呢，刚好他藏的东西偏偏被您寻到了。”

赫连偏过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赞同道：“对啊，我也觉得，可能是心有灵犀吧。”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家驿站。

店家刚吃完晚饭，走到门口伸了个大懒腰，左右坐着扩胸运动，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直到看到暮色中两个穿着白衣服，一个红发、一个脸色惨白的人走来。

“啊啊啊啊啊鬼啊——”

凄厉的喊声伴随着大门合上的声音，把主仆二人一齐挡在了外边。

赫连空桐：“……”

三秀的脸鼓了起来，赫连忙按住她：“秀儿，冷静。”

最终，这家店的门还是被三秀强行打开，并在丢给躲在角落的店家一大锭银子后，扶着赫连上了楼。

三秀挑了个驿站最好的房间，看着赫连空桐躺下歇息后，再三嘱咐才关上门离开，天黑了，她得走快点才能买到衣服。

与此同时，刚“睡着”的赫连睁开了眼。

他从床上坐起来，面色有些复杂，手中握着趁三秀扶自己那会儿顺走的药，只有一瓶，这次是生是死，都得看命了。

夜色中，赫连空桐随意披着一件从店里拿走的衣服匆匆离开，走向与巫阳三秀截然不同的方向。

落花台上遇敌是真，拿到信物是假，不过还好每次自己的谎言都能瞒天过海。

血书是伪造的，他随意从尸体的身上扯下一块布，再沾了点他们的血……所以根本没有司空六簙还活着的讯息。

但是落花台上的敌袭却给了赫连空桐一个方向，那些人似乎料到落花台会有人来，早早埋伏。他猜想，司空六簙最后出现的地方，也许就是落花台。

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在脑海中，赫连就感到挥不去的寒冷。

他带着这个想法，一直走，走了很长一段路，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青萝山，乍一听是个小山坡的名字，但其实又高又陡峭。

赫连空桐走到山阴，在崖底下漫无目的地寻找些什么，最终在一处看起来被重物压过的灌木前站定。

隐蔽的岩石上，有一滩快隐去的暗色痕迹，作为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赫连空桐岂会不认识这是血迹。

但是，人呢？亦或是，尸体。

一路走到现在，不知道是体力耗尽，还是寒毒后遗症，赫连空桐手脚冰凉，血液仿佛也不再流动，眼神愣愣地盯着那一块石头许久。

太阳差不多升起来了，披着皱巴巴外袍的瘦长身影，影子薄薄一片贴在地上，明明气温在回暖，赫连空桐却如坠冰窟。

他无意识至一道溪边，溪水拍打着石块，泛起丝丝凉意，周围的植物上蕴含水汽，在初升旭日的光照下熠熠生辉。

赫连站在溪边，食指忽然紧握，眼底泛起杀意，那些该死的神秘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脑中的理智愈发模糊，他皱起眉头，心中燥热难当，气息开始紊乱，心口阵阵刺痛。

又是寒毒……

此毒可以流通被下药者全身经脉，只要动用真气就会引发。毒发时，四肢无力，全身经脉仿佛被火烧，直到肺腑脏器被一齐牵动，疼痛致死。被下药的人感觉水深火热，身体确是冰凉。

可以说，是一种极为折磨人的毒药，这是赫连达那个南蛮子从蛮荒之地带出来的，收养赫连空桐之后，就给他灌了毒，解药没有，只能拿他自制的毒压制，以毒攻毒。

就这样长年累月下来，赫连空桐的身体就像是一具亏空的毒尸。

为了延长毒发的日子，他在杀死赫连达后，将总部搬去了徒太山这个常年积雪的地方，低温能让他的血液流动相对缓慢。笨办法，但有用。

刺痛感开始以心脏为中心，向全身蔓延，赫连空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一瓶药不能这么快就用掉。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汗液从鬓边滴落，眼前是冰凉欢快的溪水……

赫连抬脚走入溪中，蹲下将自己环抱起来，缓缓闭上了眼。

溪水漫过他的腰际，最终停在锁骨，如藻般的长发在水面上飘散开来。

真冷啊，他这么想着。

突然，“噗通”一声巨响在身边骤然炸开，赫连一惊，挣开打湿的双睫，正疑惑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周边动静时，对面掉进水里的人猛地站起来冲自己深深鞠了个躬大喊——

“对不起姑娘！我不是有意看你的我只是路过以为你溺水了——”

赫连空桐还没反应过来这愣头青一长串的话，抬头便被水中有些眼熟的身形震住。

而那人没听到回应，也惶恐地抬起头，却见那拥有绝世美貌的“姑娘”瞪大了双眼，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盯着自己。

下一秒，这“姑娘”从水中站起身，湿漉漉的头发全贴在身上，衣服半透，向自己一步步靠近，那袒露的胸膛洁白、平坦……平、男的姑娘？！

顾不上愣头青的一脸空白，赫连空桐只认得那熟悉无比的眉眼，他伸出手，好像在做梦，没什么血色的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干巴巴蹦出来一句：

“你……长得好像我亡夫啊？”

江湖中，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魔教教主和前武林盟主，其实是老相好来着。

某愣头青：男姑娘！

赫连：还没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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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