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虎离开宁珂的院落,脚下步伐未停,径直前往太守府议事堂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日头高照。
议事堂前私卫见他前来皆垂首伫立。在封廖的下属中,彭虎的身份素来特殊,他既是封廖最得力的助手,同时也是与他战场共进退过的兄弟。
议事堂的木门虚掩着,缝隙里漏出些谈话声。彭虎耳力本就过人,隔了距离也能听见里头的动静,就听到封廖最信任的军师范蒙声音中带着几分兴奋道:“齐王世子这性子,倒是给我们省了不少事。如此暴戾骄纵,将来我们扶他登基后,天下人自会觉得他不堪大任,到时候我等挟制朝政,便名正言顺了。”
封廖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可大意。他明明行动受限,却还如此嚣张跋扈,若不是真的蠢笨至极,便是有诈,咱们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范蒙顿了顿,应道:“太守说得是,是我顾虑不周了。”
另一个粗哑的声音道:“我倒不觉得有诈,他带在身边的侍从,多半都被他自己虐杀了,若他真有计划要逃,怎会干出这种自断臂膀的事来?”
彭虎拾级而上。脚步声落在石阶上,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范蒙谨慎道:“外面何人?”
“是我。”
就听封廖急切的声音传出来,“贤弟快进。”
彭虎推门而入,只见封廖坐在主位案后,两旁坐着几位军师和得力干将。
见他进来,封廖站起了身,快步走过来问道:“贤弟,你那边如何?”
彭虎单膝跪地,向他行礼,沉声道:“启禀太守,齐王世子方才又杀了自己一个侍从,还嫌府中烦闷,欲出城打猎。”
封廖连忙伸手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胳膊:“快起来,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又追问,“你盯着他这些时日,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彭虎直起身,眉头微蹙:“未曾发现明显疑点。”
封廖背着手踱了两步,若有所思地看向众人:“众位觉得,让齐王世子外出打猎,可行否?”
范蒙道:“彭都尉武功盖世,只要都尉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再多派些精锐人手跟着,料想是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其他人也连连应和。
封廖这才转头看向彭虎,语气郑重:“那便多派些精锐私卫与你同行。也好让世子见识见识咱们的兵强马壮。不过切记,不要走得太远,就在猎场内行事便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现在可是位‘重要客人’,不可怠慢,但也万万不可让他逃脱。”
“是,属下领命。”彭虎拱手应道,转身便要往外走。
刚到门口,封廖又喊住他,语气关切道:“那世子性格乖戾,这些天你守在他身边,必受了不少委屈。你且忍忍,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等将来起兵大势定下,咱们便可搓了他的锐气,将他真正软禁起来,到时候大哥必替你解了这口恶气。”
彭虎脚步一顿,“属下明白。”
等彭虎回到宁珂房中,宁珂正歪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轻巧华丽的铜带钩。见彭虎进来,他手一扬,便把那小玩意朝彭虎掷了过去,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怎么去了这么久?磨磨蹭蹭的,还赶得上打猎的时辰吗?”
彭虎眼疾手快,稳稳接住那铜带钩,垂首躬身道:“回世子,太守允了。属下已备好车马,随时可以出发。”
“好!”宁珂眼睛瞬间亮了,方才的不耐烦一扫而空,从榻上一骨碌爬起来,“算你动作迅速,还等什么?快走。”
彭虎本想把握在手中的铜带钩还给宁珂,却没想到宁珂行事如此跳脱,他只好握在手心,跟了出去。
可宁珂一出院子里,脸就垮了。他原以为彭虎会给他备上一匹风驰电掣的骏马,那样弄不好他还有机会一挥鞭子就逃跑。可没想到,院外停着的竟是一架华丽的马车,马车车辕上套着两匹健壮的黑骏马,马鬃打理得油光水滑,一看就很有气力。而马车旁边,还站着几十个身穿黑衣短打的私卫,个个腰佩环首刀,身姿挺拔如松,精神奕奕,每个私卫旁边也都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大家都骑马,就他坐马车!
宁珂被几个私卫“请”上马车,他悲哀地想:被这群人围得严严实实,别说找机会逃跑了,就是想探出头跟路边的人说句话,都难。
更让他憋屈的是,彭虎竟真的对他寸步不离。其他人都是骑马,宁珂上了马车不久,这身形壮硕得像座小山似的彭虎居然也跟着钻了进来,在宁珂对面稳稳坐下。
车厢虽然宽敞,可彭虎实在太过高大,一坐进来,他身上那股练武之人特有的精壮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车厢。
说句实话,这彭虎长得是真不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英气蓬勃,比宁珂以前在现代见过的那些白白瘦瘦的男明星符合他审美多了,若是平时,他说不定还会多看几眼,可这会儿,他是半分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宁珂猛地拔高声音,尖声斥道:“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彭虎垂着眼,语气平淡地道:“属下需寸步不离的保护世子。”
“谁要你进来保护?外面那么多人围着,难不成还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马车伤我?” 宁珂气得拍了下车厢壁,“你快给我滚出去!一身汗臭味,都快把我熏吐了!”
彭虎依旧垂着眼,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稳稳地坐着,那高大的身形几乎要顶到马车车顶,却依旧坐得笔直。
宁珂又撒泼打滚般闹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任何作用。
彭虎就是这个态度,可以任他无理取闹,并不生气,但同时,也不为所动。
只等到宁珂自觉无趣,气焰都下来了,彭虎才朝外面低喝一声:“出发!”
被重重簇拥的马车,这才缓缓动了起来。
前往猎场的路上,宁珂没安生片刻,时不时就掀开车帘一角,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表面上装作好奇的样子,眼睛却飞快地扫过路边的地形,心里一个劲儿地盘算着逃跑的办法。
可一路上,从繁华热闹的街道,到出城后平坦开阔的空地,再到层层把关的猎场,连个能藏人的草垛子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半分逃跑的机会。
到了猎场,打猎的过程更是让宁珂憋了一肚子火。
彭虎得了封廖的吩咐,对他百般隐忍的同时,也把他看得死死的,几乎不让他碰任何稍微危险的东西。说好的打猎,结果连马都没让他骑,只让人提前抓了一堆兔子、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摆在一个半人高的土台子旁边。宁珂被 “请”到台子上,私卫站在一旁,一支箭一支箭递给宁珂,好让他去射那些小动物。
宁珂一个现代人哪会射箭啊?连弓都拉不开,猎物就算摆在一米以内,他都射不中。
周围的私卫们表面上装作没看见,却个个儿憋着嘲弄的笑意。
这下可好,逃跑的办法没找到,连自尊心都被按在地上摩擦,回去的路上,宁珂连找茬的心情都没了。
混蛋啊!那个封廖分明是在炫耀!不管是身边的私卫,还是猎场里的将士,一个个都壮得像头牛,而他呢?就像个被牛群围在中间的小鸡崽子,连动都动不了!
宁珂也不想扮演这种仿佛脑子被僵尸吃掉的傻逼角色,可是这个齐王世子本就是如此一个人,他不敢有半分变化,生怕引起彭虎和封廖的猜忌。
一旦被猜忌,他就更没有脱离困境的希望了。
马车行到半途,宁珂又不死心地掀开车帘,这次却意外地眼前一亮。
远处,竟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那林子长得遮天蔽日,枝叶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阳光都透不进去,远远瞧着就有种深不见底的阴森感,而且周围似乎没什么人靠近。
这里离主城不算太远,要是能趁乱抢一匹马,钻进这片林子里,说不定有机会逃脱。
宁珂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脸上却装作好奇的样子,指着树林对彭虎道:“哎哎,你看那边!那林子看着好大,去里面打猎肯定好玩,你说里面有没有鹿啊?咱们去那边玩玩吧!”
彭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凝眉道,“那里是不归山,地形十分复杂,林中有猛虎野兽出没,往年有人进去,十有**都出不来,就算侥幸出来,也多半是缺胳膊少腿的,很危险。”
宁珂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角,脸上却强装镇定,还故意撇了撇嘴:“危险?这么点危险你就怕了?真是个胆小鬼!”
彭虎垂眼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上的环刀,丝毫不为所动。
宁珂见他不说话,又絮絮叨叨地讽刺起来:“我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的,还以为多厉害,原来连几只野兽都怕?真是可笑!我以前的几个亲卫,那可是能打老虎的高手!”虽嘴上絮絮叨叨地厉害,但宁珂也并不强求要进林子。他很清楚,现在不是逃跑的好时机,先把这里记下来当后招,再把回城的路摸清楚,才是正经事。
马车依旧稳稳地向前行驶,没多久就进了城门。
刚驶进去不久,却听得马车外一阵喧嚣。
宁珂立刻来了精神,连忙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不远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把路都堵住了。
“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我也要去看看。”他说着就要起身,身子刚探出去一点,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按了回去。
彭虎的警惕心瞬间提了起来,一只手横在宁珂胸前,看似是在保护他,实则是牢牢压制着,不让他乱动。
宁珂胸口被他粗壮的胳膊硌得生疼,顿时炸了毛:“你大胆!粗手粗脚的畜生,居然敢这么对我?”
他那尖锐的嗓子贴着彭虎的耳朵发声,再是忍耐力强的人也忍不住心头火起。彭虎耳朵忍不住牵动了几下,手臂绷得紧紧的,裸露处青筋暴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朝外面喊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去查探一下!”
片刻之后,私卫快步跑回来禀报,语气里带着几分古怪:“回都尉,似乎是一群卖艺的在表演,把路人都吸引过去了。”
“去把人驱散!”
“驱散不了,那卖艺的里面有两个女子,好像会些邪门术法……”私卫有些难以启齿,“她们把不少男人迷得七荤八素,人群里头混乱不堪。”
彭虎脸色一沉,厉声道:“那就强行驱散!谁敢阻拦,按扰乱秩序论处!”
被压制着的宁珂不管怎么抓挠撕咬,彭虎横在他胸前的手都纹丝未动。宁珂很是气馁,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虎未接话,只眼神锐利地盯着车外。
此刻,彭虎的属下已迅速行动起来,几个精锐私卫冲进人群,动作利落地驱散围观的人。
没一会儿,人群中间的情形便逐渐明朗。
只见一只木制高台拦在路中间,台子四周刻着一圈蛇纹,四个赤膊大汉抬着那台子,稳稳地移动。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胳膊往下淌,他们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透着股野性的劲儿。
而高台上,站着两个打扮怪异的女子,正姿态妖娆地跳着舞。
左边的女子穿一身青色襦裙,裙摆开叉开得极高,一动就露出一截白皙的大腿,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容,眼波流转间满是魅惑。右边的女子则打扮得清丽些,穿一身月白色襦裙,头发上只简单插着一支素色簪子,可起舞时腰肢扭得极软,眼神里的勾人劲儿,丝毫不输旁边的青衣女子。
周围不少男人都看痴了,有的流着口水,有的双眼发直,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一看就不对劲。
可宁珂却眼睛泛光……这不,白素贞和她妹妹小青吗?
这时代的女子穿衣素来保守,哪会像她们这样穿得清凉,还披头散发地在大街上跳舞?
难道……难道她们也是穿越来的?
宁珂顿时激动起来,身子一翻趴在窗沿上,朝着高台上的女子大喊:“嗨嗨!姐姐们!看我这里!快看看我!”
高台上的两位女子闻声,果然停下舞步,转头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
彭虎见状,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手悄悄按在了腰上的环刀上,眼神在宁珂后背和那两位女子之间来回扫视。
宁珂却没注意到彭虎的紧张,依旧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出了穿越者的通用暗号之一:“How are you?”
可那俩女子却并未回应。
宁珂不死心,又朝那边喊了一句:“奇变偶不变。”
两女子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不约而同朝他抛来媚眼,娇滴滴地道:“郎君,要不要过来玩儿呀?”
宁珂心里一阵失望,可转念一想,又立刻装作一副被迷惑的痴傻模样,伸手就要去掀马车帘:“好呀好呀!我这就过去!”
那两位女子立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抬手一挥衣袖,两团暧昧的粉色烟雾朝着马车这边飘了过来。
烟雾未至,彭虎已一把将马车帘拉了下来,同时紧紧按住宁珂的肩膀,沉声道:“世子!这两个女子来历不明,衣着怪异,怕是异域来的妖人,绝非善类。”
“非善类?她们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是善类?”宁珂挣扎着反驳,“所谓相由心生,我看你才不是善类!动作如此粗鲁,这就是洧川的待客之道?”
彭虎这才注意到,宁珂的衣衫因刚才的拉扯已被弄得十分凌乱,外衫的领口还扯坏了一处,如今歪斜地从肩头滑下,露出大片内衬。
作为武夫,彭虎向来粗枝大叶,对自己的力气没有什么准头。此刻见宁珂有些狼狈的模样,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怕是有些失了分寸。
身形正犹豫间,宁珂突然伸手,从他腰间抽走了马鞭,朝着他劈头盖脸地甩了过去,嘴里还嚷嚷着:“我就要下车!你敢拦我?”
彭虎不急不缓地抬手。
“啪”的一声,鞭子抽在彭虎裸露的手臂上。可那皮肤糙得像老牛皮,被这么狠狠一抽,竟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彭虎看都没看一眼挨鞭子的手臂,只是边侧耳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边伸手精准地抓住鞭尾,在宁珂的徒劳拉扯下,一圈一圈地把马鞭绕回手中。
马车外比之前更加混乱,私卫正在驱散人群,一些男人却还沉浸在那两女子的魅惑之术中,与私卫推搡起来。而那两个女子在朝马车这边喊话,声音凄凄切切的:“郎君……怎么不过来呀?”
车里的宁珂这会儿正盯着彭虎的手臂看,脸上表情几经变化。
这也太糙了!自己对这手臂撕咬抽打了半天,根本就是在挠痒痒,那强壮的□□跟铜墙铁壁没什么区别。
他突然重重地一松手,把马鞭还给了对方。
彭虎将马鞭放回腰间,并不计较宁珂挥鞭的无理行为,仿佛这冲突从未发生。
“你就是故意坏我好事!” 宁珂往后一靠,重重撞在车厢壁上,语气里满是不甘,“那样美的女子,世间能得几回见?人家也有意与我相会,你不帮我把人讨来,反倒处处拦着我。太守难道没吩咐过你,要满足我的需求吗?”
彭虎确认马车已经重新上路,才放下了心,他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道:“这两位女子身份实在可疑。世子若是想要美女,回头我禀明太守,让他为你寻些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便是。”
“真的?”
彭虎冷淡道:“自然。”
“那行吧,最好别让我失望。”
实际上,宁珂是真没招了。
彭虎这男人像座搬不了的山似的守在他身边,刀枪不入,寸步不离。外面还有一群也同样壮硕的私卫,把他围得像个铁桶。难不成,他真要被困在这里,过不多久,成为封廖发起战乱的借口?
软禁他尚能忍,这个,他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