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游醒来后,发现自己仍倒在原地。四周已经昏黑了,洞穴里几步外,一团鲜亮的火光在跳跃,火光后蜷缩着一个人,秦之游不用看清也能知道,那就是他的珍宝。
他一个人的。
他的身体相当虚弱,过去多年都没有这么虚弱过。他昏沉沉,吃力地爬起来,深一步浅一步地向火光走去。火光后的人意识到是他醒了,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盯着火光继续发呆了。
火堆边放着几只野果,秦之游捡起吃了两个,坐到宁夕身边把他搂进怀里,平淡地说:“晚上睡一觉,明天出去。”
仿佛白天什么矛盾都没有出现过。
他低头检查了宁夕的伤势,撕下身上一块布,仔细包扎好,又摸摸宁夕的额头,轻叹一声:“发烧了。”
拇指一下下揉着宁夕的嘴唇,唇色现在淡了许多,而且滚烫。秦之游把头抵在发热、沉默的人身上,觉得心痛如绞,又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
一整夜,秦之游几乎没怎么睡,抱着宁夕运了好久的气,但收效甚微。他愈发昏沉,明白剩下时间已不多。小憩后,太阳接近中天,怀里的人还没有醒。
秦之游贴上去,温度非但没有退下去,反而更烫了。他不免有些慌乱,又不敢离开半步,好在宁夕不久便醒了过来。
怀里的人睁着大眼,茫然许久。秦之游倒下身,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脸颊,嗓音嘶哑:“夕夕,还有力气吗?”
“秦之游……”宁夕虚弱地喃喃。
“我在。”秦之游回应他。
宁夕抬起手,仿佛想触碰面前的脸庞,却不慎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他疼得脸一皱,瞬间清醒了。手停在半空,最后放了下去。
秦之游心一抽,把人搂得更紧:“我背你,我们出去。”
因着身上有伤,轻功非常受限。秦之游花费一段时间才从半壁悬崖落到谷底,期间怀里的人一直烧着吐呓语。谷底有条清澈的溪流,他自己先胡乱洗了洗,走过来就帮宁夕清洗伤口。
宁夕下意识往他怀里钻:“好疼。”
“一会就好。”秦之游哄道。
宁夕这会已然烧糊涂,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皱着眉低语:“秦之游,不要,不要走……”
秦之游手一顿:“我不走。”
他扶起宁夕的脸,用布条打湿冷水放在他额头上。宁夕坐在秦之游腿上,迷迷蒙蒙地半睁开眼,眼睛和眼睫都被高温蒸出了一层水,一张脸蛋异常红润,无措地看着秦之游。
秦之游抬起他的下巴,他的嘴唇已经重新透红起来,嘴微微张着,跟讨水似的。秦之游盯得内心酥麻,积攒多年的情绪和冲动都同海啸般隆隆震动,忍不住就把手指伸进他嘴里——颤抖着的。
口腔内部非常湿热,秦之游差点被烫得缩回去。他搅动两下,面前的人不仅没反抗,还主动用舌头去舔指腹,晶亮的水从嘴角挂下来。
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十分晦涩,怕是只一步之遥,就要全线崩溃。他默默退出手指,又帮怀中人抹去涎水,紧锁眉梢,神色凝重。
似是感受到外物的离开,宁夕却是吐出一截鲜红的舌头,缱绻又渴求地眨着雾蒙蒙的眼睛去看秦之游。秦之游面色更为沉闷,去盖宁夕那双勾人的眼睛:“小少爷。”
沙哑的声音落下,怀中人随即一抖,牢牢环住秦之游的脖子,埋进了他的胸膛。秦之游抱着他起身,突然一时恍惚,记不清宁夕上一次这么抱他是何时何地的事了。
他沿着山谷缓慢走了一段路,在一片开阔的平地吹了声口哨,片刻,一只白鸽飞来。他掏出一包粉末,戳了个细孔,系到了白鸽腿上。
眼看白鸽离去,秦之游想,和小少爷久违的又一次,没有和别人的利益交换,没有和别人的谈判承诺,而是纯粹地靠祈祷去求生。
一晃,已经过去五年了啊。
临近晌午,秦之游抱着宁夕歇在一处树荫,凭借耳力便锁定位置捉到了一只野兔。
此时他已气喘吁吁,两眼发昏,体内气血翻涌不止。他拖着步子去抓树丛里一命呜呼的野兔,身上匍匐的人忽地搂紧他的脖子,慌乱地喊了声:“狼!”
秦之游往身后看去,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四五匹灰狼,几乎同大半个人一样高大,正呼噜呼噜张着垂涎的嘴,血腥的尖牙外露,目中泛着杀戮的阴森绿光,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狼群会出现在这里。狼影逼人,秦之游喘着气,眼神却也立即凶戾起来,他拔出青玉剑,剑光一出,几匹狼登时饥肠辘辘地嚎叫,浑身杀气暴涨,裂开大嘴就疾速扑过来。秦之游奋力一舞,翻身立在了旁边的树枝上,几匹狼如数被击倒在地。
身形未稳,秦之游又吐出一口血。血粘稠浑黑,映得他脸直发青。宁夕在怀中瑟瑟发抖,不断念着他的名字:“秦之游……秦之游……”
树下的狼群被彻底触怒,竞相嚎叫着扒树干,利爪一道道挖出深刻的印记,画面看起来颇为骇人。秦之游抹掉嘴角的血,屏了一口气,提剑纵身跃下。
手里的暗器飞下一圈,混着涎液的血盆大口前后夹击上来,秦之游竭力一刺,一匹狼嗖地被穿透喉咙,热血洒满人身,他手一挥,速度极快,又接连刺杀两匹狼,接着却听见一声惊叫,自己大腿传来了剧烈撕裂之痛。
是一匹狼咬进了他的大腿。硕大的尖牙刺进,几乎把他骨肉都刺碎。如瀑的冷汗里,咫尺的绿眼迸发出凶恶的光芒,仿佛再下一口就是吞噬更多的身躯。秦之游轰然一跌,连喷几口黑血,一刹只独独记得要箍紧宁夕。
在下一个狼张口的电光火石间,他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去撑剑,可惜身体受损严重,还是慢了一拍,剩下另一匹狼也眼看着挥起尖爪袭来——
砰!
一阵紫色的烟雾弥散在空气里,脖子上伸出一只手遮住秦之游的口鼻,与此同时,怼在鼻尖的狼显而易见地呆滞了,腿上那匹也僵在了原地。
秦之游知道这是自己常年佩在宁夕腰间的醉梦香,他压着体内爆裂的冲撞之意,率先切断了腿上那匹狼的头颅。不料,反噬之势恰时如排山倒海滚来,他急急喷出一片乌血,躯体也完全软了下去,青玉剑掉进土里。此时此刻,最后一匹狼居然清醒过来,丝毫不再受醉梦香的影响,铿锵着牙就要扑来。
秦之游护着宁夕,没有了青玉剑,也没有了打斗的气力,皆道暴戾恣睢的龙隐门门主竟于此陷入了穷途末路。在满是汗液与污血的污浊里,秦之游咬牙屏息,阖眼面向狼的下方,爆发出破釜沉舟的一击,扑通——狼腿上扎满了涂毒的银针,它双膝一软。最后一匹狼终于倒地。
秦之游累瘫在地上,身上缩着已经昏迷、但幸好没有再受伤的宁夕,他呼出两口大气,放下了一颗心。习惯性抚着宁夕单薄的脊背,他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拥住他,辗转两下,却瞧见不远处的狼有些不对劲。
秦之游的视线很混沌,大概看出了是最后倒地的那匹狼,狼头似乎歪在一边,嘴角不停流出血与涎液,秦之游心一沉,总觉得那张狼嘴里有东西。
他靠腰腹向前爬了一些距离,手掌颤颤巍巍地放在了狼嘴边。果然,还剩最后一口气的狼吐出了一颗圆丸。
他四肢僵冷,已是料到什么了。待真正看清圆丸上的图案后,终是旁生了那盆一直吊在头上的瓢泼冷水倾倒下来的落实感觉。
纵然图案早已含在嘴里磨损,他也能清晰辨识出其上的完整模样。
就是死他也能认出。
是龙纹。
他讽刺可笑地盯着圆丸,本以为远在京城千里之外,他至少有一瞬的自由。
那人还是不放过他。
不,是不放过他们,要这般扬威、警告与追杀。
他愤恨地把圆丸放进嘴里,像咀嚼多年堆积的仇恨一样,咔嚓咬碎,干燥地吞咽下去。他抱紧身上的人,屈辱与仇恨掩埋他,他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了,抬眼,但见这昏过去的人正攥紧了他的衣服,通红的脸流着汗,仿若深陷梦魇。
“秦之游……不要……不要走出去……秦之游……回来……”
他趴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低呼,热泪像珍珠一样掉下来,不一会就淌出了一片水洼。
骤然,恰似一口钟轰地撞过来,秦之游想起来了。
五年前,他和宁夕出逃的那个血夜,他们也曾同一群狼周旋过。
而最终,也被皇权拦截了。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和相伴十年、早为一体的小少爷彻底裂开了关乎血海深仇的堑渊。他们开始貌合神离,分崩离析,并逐渐演变成了如今这种谁都想回去、可谁也回不去的无力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