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简月月一大早就起床了,装了几个黑乎乎的野菜饼子,跟阿娘说要去山上挖野菜,叮嘱小妹看好娘,便挎着个木篓子走了。
茶圣陆羽说种茶的土壤,乱石是最好的,一路上山,料峭处裸露的山体皆是大块岩石,果然是生茶的好地方。
山体过大,简月月自然也不能漫无目的地寻找,她沿着当地一条名为九弯溪的小溪而上,一来是种子可能落在溪流两畔,二来茶树相对喜欢湿润,河床边的石缝处极有可能生长。
然而,考虑得再周全,一路走来,却是全无收获。
眼看日头西斜,她在考虑要不要回去,然而都爬了这么远,还消耗了两个野菜饼子,现在说回去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咬牙,她目测了一个太阳的位置,决定日头走到那儿不管有没有收获都回去,在这座未开发的原始森林过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何况她就不信这么倒霉!
有时候不信命是不行的。
刚铁骨铮铮说完这句话,面前探出的树枝盘着一只通体碧绿的长蛇,颜色与树叶相近她一时还没发现,然而三角形的脑袋上一道鲜红的印记,豆大的眼睛凶光毕露,隐隐吐信子——
“啊——啊——啊!救命啊!”
简月月这下腿不疼,脚不累,撒开丫子跑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她甚至不敢往后看,也不敢往前看,所有精神集于两条腿。
一时不查,“嘭”!
整个人掉下一个半米高的土坡,这地儿不像她生活的平原地带,突兀的上坡和下坡很多。
好在里面长满了厚厚的草皮,她摔下来倒也没怎么,而且后面那条可怕的蛇也终于没追上来。
看来她运气不算太糟,那条蛇没有攻击意图,出现在那儿估计是因为自己误入了它的地盘。
简月月从草窝里出来到旁边的空地,遥望连绵起伏的大山,暗想这山不能再进了,再往里估计能看到一个蛇类图鉴,没任何安保措施的她分明只有当肥料的份,还是下次跟哪个猎户进山靠谱些。
这一折腾,身上脸上全是青色的草汁,好在这里不缺的就是水,隔着半米宽的小溪洗了把脸,清澈的消息映照出她头发乱飞的模样,她却笑了,真狼狈啊。
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杂草,对着高悬的日头咬牙切齿,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你特么有本事让我再惨点。
旁边的竹林兀地发出簌簌的响声。
“……”
谢谢你啊。
以前她来这儿不多,但也有两三次,最后一次是跟两人一起去山沟沟里看茶苗的长势,群山笼罩,信息闭塞,也是像这样的竹林,出现这般的动响,其中一个当地人说一般是田鼠和野猪弄的。
而另一人,姑且称作哈基人吧,捡了个土块就往发出动静的地儿扔,直接给她吓立正了。
好在有惊无险,安全上车,她由此体会了一把田鼠弄出的动静大概是怎样的。
那么如今,是要她为概率献身吗?
树还在动,叶还在响,简月月却一动不敢动,照野猪的速度,她能获救的唯一可能是凭空长出一双翅膀。
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到边缘了——
“阿铭,你找的是什么破位置!”
简月月如同一根软面条,瘫倒在地。
原来是——人啊!
来人一袭暗青色圆领长袍,面如冠玉,只是额上带了几分愠色,不满得紧。
再近些,她惊讶地发现这人她认识,是那天仗义给她银钱的公子!
再见恩人,她热泪盈眶,恨不得以头抢地,抱大腿求他们带自己下山。她不得不承认下决心对她简月月而言很简单,而实际去做却只想敲退堂鼓。
“公子。”她嗫嚅。
而阿铭也终于发现了她:“你怎么在这儿?”
随即朗声:“公子,前些日子被您施舍过的小娘子也在这儿。”
简月月:“……”
她对阿铭扯了扯唇:“哦,还有你啊。”
一双云纹长靴缓缓而至,重逢又是同样的姿势,他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她摊在地上仰望着他。
简月月抽了抽鼻子,眼眶骤然红了,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终于遇到人了啊!
那公子眉头又是微皱:“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简月月没什么好隐瞒的:“小女来此处寻野生茶树,想采点叶子做茶攒点银钱。上回还多谢公子慷慨出手解小女燃眉之急。”
阿铭眼神在听到前半句时骤然一亮,热切地看向那位公子。
公子却是古井无波:“你会做茶?”
简月月点点头。
“做了多少年了?”
“唔,大约两三年。”她不确定地编了个数字:“虽年份不久,但小女从小对制茶感兴趣,也曾细细钻研过一二。”
公子那双凤眸将人细细看过一遍,才道:“你同伴呢?还是独身一人上山的?”
简月月闻言也无奈地笑了:“只有小女一人。”
看她通身的行备,又道:“你可备了硫磺?”
简月月又摇摇头:“我怎买得起那昂贵物什。”
阿铭惊呼:“你这个小姑娘胆子这么大吗?硫磺都不备,不怕什么蛇鼠蚁虫吗?”
“……”你觉得我怕不怕呢?
公子又道:“姑娘乃是本地人,见惯了这些小玩意儿,岂同你一般毫无出息,连条路都能带错。”
阿铭:“公子,这岂能怨我?我也是第一次来……”
“闭嘴。”公子随即对简月月绽出一个浅浅的笑,那叫一个光风霁月,简月月都要看痴了。
“不瞒姑娘,吾二人久闻崇安茶香百里,特地从长安赶来尝一口新鲜,不想崇安声名在外,却久不见茶树,心中苦闷,又不想无功而返。今遇姑娘是天意,亦是吾之幸事,可否劳烦姑娘指路,好让吾等开开眼界。”
简月月脸色却变了变。
这人没说实话。她表面虽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然而芯子却是个跟各大茶叶老板打了两年交道的老油条,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在推杯换盏间锻炼出来了。
他在说谎。
这人能出现在秦员外府中,又生得这般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其出身一定不低,这样的人必然不会放弃一条路:科举。可如今秋闱也不剩几天,这个紧要关头他不好好复习,反而跑到离家千里的山旮旯?
真的爱茶?
那她还道有鬼了。
一个爱茶的人会在快到夏天的时候巴巴看茶?再离谱的架空世界也讲究个明前雨前茶吧。
他究竟是谁?怎么连她这个小姑娘都骗?她难道有什么被骗的价值?
好吧。没有。
故而她又说了实话:“可能要令公子失望了,小女也不知野生茶树在何处,亦不知是否还有野生茶树。”
她敏锐地感觉到那公子的目光变了一瞬:“不知道?此话怎讲?那你上山不是做无用功。”
“不瞒公子,此番上山小女也只是想碰碰运气。那日经公子点拨,小女也知受他人恩惠不是长久之计,故而想到若是寻得一处茶园,小女及家人便能凭着制茶技艺衣食无忧了。”
公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这话是真是假,简月月也就坦然让他看了。
雨点,毫无征兆地飘落,细细密密,连点成线。
简月月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坐在地上,怕衣裳沾到泥土,猛地起身,不想跪坐太久腿麻了,一个没站稳又摔下去,疼到一身冷汗。
公子:“……”
阿铭道:“你怎么了?”
“扭到脚了。”
公子蹲下身,修长白皙的指节隔着麻布长裤检查了她的伤势。
简月月看他浓长的睫羽垂下,仿佛两把小扇子,不安分的小心思左突右撞,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美丽。
“无事,确实只是扭伤。你,”他指了一下阿铭:“扶着这位姑娘,我们到前面的石穴避避雨。”
“啊!我?”阿铭惊道:“不行啊公子,我还尚未娶妻呢!”
简月月低声吐槽:“我也一点都不想被丑八怪扶呢。”
阿铭:“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简月月笑道:“可否劳烦这位阿铭公子帮我捡根树枝,我拿来当拐杖用。”
“哦。”阿铭这才照做,这里树多,最不缺的就是树枝,他很快挑了枝趁手的,又用随身小刀砍掉旁边的细枝末节,这故作嫌弃地递给她。
“多谢。”见他只是嘴硬,简月月心里少骂了他两句。
阿铭为公子遮雨快步走在前面,简月月腿疼,却是落了他们不少,公子不自觉往后看了一眼,小姑娘身板柔弱,一瘸一拐,可眼神澄澈,面上时常带笑,仿佛一颗在风雨中摇摆却从不倒下的小草。
终于心有不忍:“阿铭,去扶她,小姑娘身体弱,别再病了。”
“好的,好的公子。”
简月月一看阿铭往自己这儿来,顿时吓了一跳,不会是嫌她走得慢来骂她的吧。
于是拄着拐杖疯狂倒腾,倒是阿铭一头雾水看前面的她,心想:腿这么快好了?
三人依次到了山洞,阿铭找了些木柴,相当熟练地升起了火,简月月看到简直内牛满面。
什么时候她也能掌握快速生火而脸不黑的技巧?
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
雨越下越大,山林间慢慢被笼上一层薄薄的雾,颇有意境,然而在场两位男士没有心思欣赏。
“公子,雨要一直这么下的话,恐怕我们过会儿得冒雨下山。”
公子的眉头皱了皱。
山上多石,路极滑,稍有不慎就可能摔跟头,这还是小事,万一直接出溜到山崖边,那算是完蛋了。
但若不下山,那山里的野兽多半能吃顿饱的。
“不用担心。”拿拐杖敲烧完的黑炭玩的简月月道:“这里春夏之际多雨水,下雨是正常的,一般不会太久,过一会儿就停了。”
“你说不下它就不下,万一它一直下呢?”阿铭没好气道。
“那你亲自去问老天爷吧。”简月月暗自翻了个白眼。
公子多看了她一眼,心底惊讶小姑娘还有这一面。
然而阿铭气得胸腔发闷,扭头解自己的行备,从布袋里掏出两个两面金黄的大饼子,先递给公子一个,又一个给自己。
他故意坐在简月月对面,毫不客气地大咬一口,用力地嚼。
“哎,公子,这凉饼子烤一烤会不会更好吃啊?我来试试。”说着,用细木棍穿过饼子,架在烧得旺盛的火上,烘焙的香气盈满整个山洞。
简月月忙极了,口水快速分泌,心中却大骂:你个破纸片人还在我面前显摆起来了,你吃过汉堡吗,还有鸡肉卷,面包,司康,蛋挞,蛋糕,蛋黄酥……
哎,怎么感觉命更苦了。
肚子微不可察地叫了一声,算是对她的警告,她知道再坚持下去会被眼前这个混蛋气死。
掏出自己黑乎乎的野菜饼子,顶着对方的视线咬了一口。
那人正要张嘴,公子将手中的饼子递过去。
两人愣了。
两人:“公子。”
“无妨,我再烤一个便是。”
在阿铭十分不满的目光中,三人吃上了同样的饼子。
“简——”
“小女名叫简月月,公子。”
“简姑娘当真是我见过的最坚强能干的姑娘。”
“?”简月月瞪大眼睛,嘴唇刻意上扬,露出一个‘何以见得’的表情。
公子再次笑了:“说来惭愧,初见我以为姑娘只是个妄想不劳而获的,”他没继续说下去:“现在才知姑娘为母奔命努力至此,孝心让吾等汗颜。”
“我想,再隐瞒下去倒显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简月月心道这帅哥什么毛病。
他撩袍起身,端得长身玉立,说:“我名苏见庭,是新任的建州刺史。”
我嘞个乖乖,大大大大官啊!
若在传来的前一天告诉她要穿越到古代,她八成“嘁”一声,讽一嘴这样的官也能端上桌?下去!
然而如今的她受到了古代生活反复的鞭捶狠打,肉质早已变得Q弹多汁,亦懂得官大一级压死人,人真的会饿死等诸多真理,再听到“刺史”大名——感觉腿有点软,想跪下去算怎么回事。
苏见庭继续道:“本官此番来崇安是奉皇命督办贡茶一事,奈何时过境迁,往日盛产好茶的崇安竟不见茶园,然皇命不可违,贡茶一事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这些日子本官探访过几家尚有几株茶树的农户,茶树瘦弱不堪,难以采摘,农户要么忘了做茶工艺,要么做出茶晦涩,难以下咽,本已心灰意冷,不想在此处遇到做茶能手简姑娘,想来是上天特意的安排。”
“故而本官诚挚邀请简姑娘巧施能手,重振崇安名茶旧时之名,不负圣托。”
简月月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垂直于地面的圆,最终指着自己,目光呆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