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的姐姐失踪了,何华星失踪了。
何父何母这么说,邻里也这么说。
何华星拿着手里何秋月的身份证,没有资格开口说,也没法开口说。
上课点名,老师叫她何秋月;同学找她,叫她何秋月;书写签名,她写何秋月。
这天下课,何秋月抱着一摞书双目失神走在路上。
“何秋月!”
远远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何秋月背后传来,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穿越拥挤的人潮朝她奔来。
男人在何秋月面前站定,紧张地抓着书包带子。
“你好!我叫梁渊!我们之前在书店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梁渊真诚地看着何秋月警惕又冷漠的眼睛,努力地维持自己露出的一口大白牙。
“记得。你有什么事吗?是来找我要回那个星星发卡的吗?不过发卡我已经弄丢了,我可以赔钱给你。”何秋月说着掏出钱包。
“不是不是!”梁渊连忙摆手拒绝。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就是想认识你,跟你交个朋友!”梁渊伸出右手。
“你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吗?何秋月。”何秋月冷漠到懒得抬眼看他,转身就走。
“我是猜的!”梁渊跑到何秋月身侧。
“我之前见过你姐姐一次,在高中的时候,她,戴着发卡,告诉我她叫何华星。”
何秋月的眼睛颤动两秒,随即恢复正常。
“猜的?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姐姐,不是我本人?”
“你们的眼睛不一样。你的眼睛里,有星星。”梁渊语气诚恳,眼神真诚。
经历了家庭一系列变故的何秋月已经学会了武装自己,她像一只随时蜷缩着的刺猬,永远用尖刺包裹自己。
梁渊的出现于她而言是莫大的意料之外。她第一次走进书店就记住了坐在收银台里看书的梁渊,他很安静;回答顾客的问题时,他条理清晰,对书店的书籍位置了如指掌;收银时,他会整理好书本再装进塑料袋递给顾客;遇上急躁或是脾气差的顾客,梁渊也没红过脸,依旧是礼貌客气,但他也能用三言两语安抚或是送走顾客,尽量不打扰书店里的其她顾客。
为了能多见见梁渊,何华星接连往书店跑了一个多月,每天去了就坐在收银台正对面的书架前看书,不时研究一下梁渊在看的书是书架上的哪一本,但她一直没找到同款。直到最后一天去书店,她随手拿了一本书付账,才看见梁渊的那本书上有计算机三个字。
“这个送给你,期待你的下次光临。”梁渊在把书装进塑料袋后,又递给何华星一个星星发卡。
“谢谢。”何华星努力装作淡定地接过发卡,提着书立刻转身离开书店。
梁渊望着何华星离开的背影,心里暗暗抱怨他的懦弱,依旧没能鼓起勇气询问她的姓名。
何秋月道:“你去图书馆吗?”
梁渊闻言愣了一秒,急忙道:“去的!我几乎每天都会去图书馆!”
“早上去吗?周末呢?”
“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图书馆,毕竟去晚了就没座位了。周末有时候也会去,但是会晚一点,想睡个懒觉。”
“我们轮流帮对方占座吧,一人一周。这样每隔一周你早上都可以多睡一会。”
“好!没问题!”梁渊兴奋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你笑的时候可以不露全牙吗?有点奇怪。”
“啊,我以为这样会比较热情。”梁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做你自己就好,不需要效仿别人。”
图书馆里,一张不大的方桌上两人相对而坐,一人研读法律,一人研读计算机。
梁渊经常需要借用电脑,但电脑室开放时间有限,门口排起的长队让他望而却步。
梁渊想了个办法,带着一盒家里做的小菜贿赂管理员。在周末,亦或是电脑室开放时间之外的半小时借用电脑。
事实上每次到管理员嘴里的小菜只有半盒,因为另外半盒梁渊要趁着刚出锅的热乎塞进何秋月的嘴里。
有那么几次管理员拿到满满一盒,还会给梁渊多延长一会电脑使用时间,但那是因为何华星不爱吃。
孩子的变化,很难逃过父母的眼睛。
这天外面下着大雪,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梁渊依旧是揣着一盒梁母刚做好的小菜准备去到学校图书馆。
梁母见状终究是耐不住多日的猜疑开了口:“这么冷的天你拿过去都成冰块了,人家姑娘还吃吗?”
“我每次揣怀里带过去都是热乎的,不会”
梁渊突然停下往怀里揣饭盒的动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毕竟何秋月的事情他从没跟父母提过。
“妈,你怎么知道的?”梁渊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梁母。
“臭小子!你有什么事能瞒过你妈的火眼金睛啊!”何母走进房间拿出一块棉布包住盒子,又用塑料袋仔仔细细地把它裹起来。
“这下你再揣怀里拿过去就不会冷了。”梁母说着紧了紧梁渊的衣服领子。
“等会等会!”梁父从里屋拿着两个保温杯跑出来,“这是新的,我洗干净了,保温效果可好了!”
“谢谢爸妈!我出门了!”梁渊一溜烟跑出家门。
“路上注意安全!”
“这么冷的天记得给人姑娘送回家你再回来!”
梁父梁母站在门口冲空荡的楼梯叮嘱,梁渊早已转弯跑到下一层楼梯。
站在单元楼门口,何秋月久违地见到了何父。
“秋月!你这瘦了啊,怎么没照顾好自己啊。”
“怎么?你儿子没考年级第一,想起我来了?还是你的大生意失败了,找我养你啊?”何秋月攥紧拳头,脸上浮现的讥笑逐渐变得凶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爸爸的还不能来看自己的闺女了?”
何父沧桑了很多,脸上的皮肤皱纹遍布,此时的他已没有了桀骜不驯的姿态,更多的是谦卑的讨好。
“缺钱了吧?毕竟那女的可不想给你当老妈子。不然她怎么一点不关心你离没离婚,只关心你拿了多少钱。”
“秋月,爸爸知道...爸爸对不起你...”
“你在说什么?我叫何华星。”何秋月不耐烦地转身上楼。
何父一把抓住何秋月的手臂。
“何秋月失踪了!公安局的登记信息还是你亲口说的!亲手签的字!”何秋月一把甩开何父的手。
“华星!华星!”何父跟着何秋月跑了两步。
“华星失踪了!你不记得了?”何秋月扭头直勾勾地瞪着何父的眼睛。
何父干脆后退,站到楼栋间的过道上大吼:“爸爸错了!爸爸真的错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何秋月扶着墙壁哭笑不得。
“你真以为我们家还有面子吗?我们家早就成了这方圆几里的笑话!谁不知道何家丢了女儿,跑了男人,家里还有个疯子!你知道外面传得有多难听吗?你知道我跟妈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有想过姐姐她过得好吗!我不想再看见你。有本事你就去法院起诉我!”何秋月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回家里。
何父就在楼底的过道坐着,刚好对着家里的窗户。
何秋月透过窗户看他。
何父略显花白稀疏的头发被风吹散,穿着单薄衣物坐在寒风呼啸的地上,丝毫没有勾起何秋月的怜悯之心。
看的时间越久,何秋月的拳头就攥地越紧,眼里的恨意也越发地浓,直到她咬紧的后槽牙开始咔咔作响。
四年前,就在何秋月刚刚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时,何母的精神状况突然崩塌,何父立刻辞掉她学校的工作,拿走家里的存折,消失地无影无踪。
幸运的是何母的辞职被校长改成了病退,可以领到退休金。
姥姥姥爷在接连的打击下痛不欲生,她们被迫挺起尚还硬朗的脊背,照顾起母女二人的生活。
何家的房子只有何秋月偶尔回来查看,她们母女二人一直住在姥姥姥爷家里。
每次回来,何秋月都想看看何父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为什么会丢着这套房子不要。后来在何秋月把房子翻箱倒柜搜找了无数次后终于明白,房产证被拿去抵押了。
何秋月照旧收拾了姐妹二人的房间,虽说里面的许多东西已经被她拿走(害怕房子会被突然查封),但是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总是会汇成潮水一次又一次朝她袭来。
她再次从窗口看向楼底的过道时,何父已经消失。
梁渊和何秋月的成绩都十分优秀,两人都拿到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资格。
读研的日子更为忙碌,两人依旧保持着曾经的习惯:
两人轮流一周到图书馆为彼此占座。
但是这样的需求也慢慢减少了。
见面的机会少了,梁渊就开始想着法子见到何秋月,送小菜,送零食,一块吃饭,散步,逛街,看电影......
“梁渊,我记得你生日快要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两人面对面坐在学校的草坪上,何秋月正吃着梁渊带给她的小菜。
“说出来就可以实现吗?”梁渊又露出两排大白牙。
“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何秋月看着他那一口大白牙,不自觉地笑了。
“我想要你主动约我出去。”梁渊期待的眼神里生出一分忐忑。
“好!”何秋月一口答应,“你生日那天我们去爬山吧,就去你经常爬的那座。”
梁渊生日这天,何秋月如约来到校门口等待。
昨天晚上突然下了很大的雪,连着下了一夜,到了早上,地面的雪已经厚到没过脚踝。
梁渊隔着老远就开始张望校门口。看见雪白的世界里,何秋月一身黑色裹得严严实实站在校门口一动不动。
何秋月看见梁渊,便朝他挥舞手臂,不自觉地露出一口白牙。
两人靠近,一同贴紧对方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走到山脚下。
梁渊带着何秋月走进一家小卖部。
屋子不大,老板坐在靠里面的墙边烧着一个小炉子,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水壶,周围放着干果和橘子,炉子里噼里啪啦地烧着柴火和红薯。
两人刚掀开布帘子进屋,老板就诧异地抬头看向二人。
“梁渊?这么大雪还来爬山呀?带女朋友来看雪景?”
“这是我朋友。下雪以后的山景不是别有一番韵味嘛。”梁渊引着何秋月走到炉子边上,轻车熟路地拿来两把椅子。
梁渊盯着炉灶口道:“老板,你这红薯烤得好香啊!”
“臭小子!屁股还没坐热就惦记上我的红薯了!”老板笑着用铁钳子扒拉炉灶口的红薯,“还得烤会。先吃点这干果橘子,喝点热水暖和暖和。”
梁渊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发烫的橘子扒起皮来,扒完还细心地留下橘子皮的底部递给何秋月。下一秒他又拿出一个保温杯倒了点开水递给何秋月。
“来一口热腾腾的橘子!”转眼梁渊就又扒好一个橘子递给老板。
老板连忙摆摆手,“你们小年轻那叫爱情,我一个老家伙,自己扒了自己吃!”
三人围着炉子,吃着热腾腾的红薯,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呼啸风声,感受着炉火的温暖。
外面的雪下个不停,路面的积雪越来越厚,上山的路已经完全被雪掩埋。
“看来今天是没机会上山了,只能麻烦你再主动约我一次。我先送你回家吧,这雪一会功夫就没过脚踝一截了。”
梁渊贴着何秋月的手臂,走在她前半步的位置,帮她踩出一条路。
何秋月主动伸手穿过梁渊的手臂,挽着他。
两人步履缓慢地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风雪吹得人鼻子发疼。
走着走着,梁渊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感不感觉我们挽着手,佝偻着背,步履缓慢的样子,像一对携手走过一生的老夫妻。”
“像,像一对三餐平淡,四季温暖的夫妻。从青年走到中年,再走到老年,走到生命从这世间消亡,不复存在。”
空旷的街道上两人缓缓转身,轻轻相贴的额头鼻尖与嘴唇,传递着最平凡的日子里最浓烈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