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秋夏便在村委会大门口的宣传栏上贴上修路通知。
红底大纸上只有两竖行字:集体土地统一收回。集体修路发家致富。
村民们没几个认得字的,但是人都爱看热闹,只要有一个人在通知前驻足,那就会引来接二连三的人驻足。
呼朋唤友,三五成群,不到五分钟,橘村的大半人都挤在通知前了。
秋夏环顾一圈人群,看了眼日头,觉得时机成熟,便径直站到大门中间开始讲解通知上的内容。
待讲解完毕,村民间持续已久的窃窃私语即刻转变成怨声载道,更有甚者开始痛骂秋夏以及村委会,毕竟比起看不见的长远利益,村民们更想要眼前抓得住的利益。
“我们橘村也要发财了!”
人群的最后面站着几个高出村民一个脑袋的壮汉,他们高举双臂欢呼鼓掌,与一脸怨仇的村民们格格不入。
当集体的利益受到侵害时,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暂放个人矛盾,先解决集体的敌人。
此刻的村民们把尖锐的目光对向几个壮汉,同时围成一个圈将他们包围其中。
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想开口唾骂,想动手泄愤,但没人想当这个出头鸟,挨上足以让人倒地的一拳头。
除开这几个“挑事”的外村人,其它的所有状况都在秋夏的预料之中。
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多多少少占了集体的地,无论是用来种菜还是种树,都是为了日后征收土地时多计算一些面积。现在秋夏想空口白牙凭几句话白拿回集体的土地,比白日做梦还要困难。
秋夏冷静地扫过那些攥紧的拳头,跃跃欲试的脚步,毅然开口道:“乡亲们!大家看到隔壁村修的路了吗!不管是刮风天还是下雨天,地上都没有积水的泥巴坑!不会一脚踩下去沾一脚的稀泥!出了太阳,也不会晒出土包来!不会走路上摔个大跟头!新修的路啊!平平坦坦!伸到家家户户大门口!隔壁村经常有贩子开车进村收货大家也是看得到的!隔壁村出门打工的,好多都挣到钱回来盖房子了!那谁家的儿女都去城里打工,直接留在城里了!隔壁村的有事没事就往镇上跑,看个新鲜凑个热闹,来来去去多方便!我们也修个路,也享享这个福!凑凑热闹!”
“修路可以!不准占我家的地!”
“占的地怎么赔钱啊!”
“修路一天多少钱啊!”
......
村民们的立场统一总结就六个字:要地,要钱,要路。
“我同意!”
人群里一道沙哑的嘶吼声瞬间镇压住村民们的喧闹,是一位高举手臂的妇女。
“我女儿嫁到镇上五年了,五年我就见过她一面,因为姑爷说路不好走不肯来。她生孩子难产我都不知道,因为姑爷嫌路难走,说人没死就不用告诉我。我不是没想过去镇上看她,可我老了,走不动了。我每次想去镇上看她我都会崴脚,崴脚了我就不能下地,我,我,我没用啊!都怪我这个老婆子没用啊!”妇女突然跌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我同意!我愿意出力修路!”
“我也同意!我要让我孩子去城里打工!”
“我同意!”
......
村民们陆陆续续举起手,男女老少的手臂参差不齐。
她们的眼里都噙着泪水,或许是通过妇女的话联想到自己的经历。
“你个娘们懂个屁!这是你该来的地吗?还不快滚回去做饭!”一个男人指着身边的女人怒吼,又狠踹她一脚。
“二叔!”一个壮汉冲男人喊了一声,“二叔你占了多少集体的地啊?让我这个远房侄子帮你数数!”
壮汉走出散开的人群,一把搂过男人朝村里走去,他的后面跟着几个同他身形相似的壮汉,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铁锹。
村民们大多数跟着壮汉走了,想去看看热闹,零星几个凑到秋夏身边开始“经验之谈”。
刚被踹了一脚的女人最为积极,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指着秋夏的鼻子开骂:“秋夏!你都多大年纪了!还不嫁人!都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天天跟一帮男的鬼混,像什么样子!趁早嫁人生几个孩子!隔壁村那个瘸子多老实的人啊!”
“是啊!老实本分!”
“还不嫌弃你!”
......
嘈杂的贬低与打压句子,给林柏心中的怒火添了一把又一把的柴火,直到他火冒三丈,一个跨步挡在秋夏身前,那些语言瞬间转换成视线,扫过林柏身上的每一处。
林柏刚一抬手就被秋夏按了下去,然后将他推回她身后。
秋夏冷脸抬手擦掉女人喷在她脸上的口水,摸了摸被戳了好几次的鼻尖,冷眼扫过每一双眼睛,然后开口道:“修路这个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村委会集体决定的。大家占了多少集体的地自己心里清楚。明天一早,整个村委会一起出动清扫集体的地,不管您在集体的地上是种了菜还是种了树,全,部,挖,掉,如有不服,尽管告状!”秋夏坦然地侧身后退几步,让出大门位置。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人,一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低眉顺眼地四散离开了。
秋夏在村民们的记忆里是一个乖巧,懂事,可爱的好孩子,唯一的不足是爱跟叶枫那个没有规矩不懂害怕的野孩子一起玩。她们本想着叶枫走了,秋夏依然是那个软柿子,可没成想秋夏竟成了个咬不动的硬柿子。
见几人走远,秋夏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林柏的眼睛,神情严肃地质问道:“那几个壮汉是你什么人?”
林柏闻言一愣,随即老实交代,“领头的那个是我舅舅。他之前听人说出门打工能挣大钱,就带着几个弟兄一块去了,结果钱没挣着,还差点被人骗去打黑工。”
“你舅舅?”秋夏对林柏的话产生质疑,因为那几个壮汉的身形样貌跟林柏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你是从县城调过来的,小时候生活在镇上,你的穿着和谈吐不像是出生在普通家庭,更像是个书香门第。你舅舅又怎么可能这幅打扮?还这么糊涂。”
“呵,出生在书香门第也可以不读书啊。我舅舅就不爱读书,老想着靠本事出去闯一闯,可他又没什么本事。我爸给他介绍过不少工作,但他都干不了几天就跑了,日子久了也就随他去了。”
“那你舅舅还挺自来熟,二叔叫地顺口极了。”秋夏半打趣半质询地审视着林柏的表情。
林柏灿然一笑,“那个,真是他二叔。”
林柏的打趣并未触动秋夏焦虑不安的内心,她现在连林柏那张笑靥如花的脸都没心思欣赏。
对于村民们而言,外村人参与本村人的事情且出言挑衅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几个壮汉刚才被围住但没受到威胁,多亏了他们人高马大的身形,但现在去到村里了,村民们越来越多,人人手里都有一把锄头,一锄头下去,无数锄头紧随其后,到时候闹出人命都找不到杀人凶手。
“秋夏。”
“嗯?”秋夏下意识应了一声,纳闷地抬头看向林柏。
“大外甥!解决了!”
几个壮汉在马路上走着,为首的那个正冲林柏使眼色。
秋夏回头寻找声音来源,正好对上几个壮汉的视线,他们连忙撇开脸跑起来。
“秋夏。”林柏有些着急地想引回秋夏的注意,“你刚才的飒爽英姿让我想起一个典故,‘穆桂英挂帅’。”
“啊?”秋夏被林柏这句无厘头的话弄蒙圈了,她愣神思考几秒道:“谢谢你夸赞我像穆将军那般英姿飒爽,但,高攀不起。”
“怎么会!”林柏说着后退两步,站直,随即开始弯腰作揖。
“副将林柏,永远追随秋夏将军。”
夏季的尾巴少了闷热,空气里多了潮湿的凉意。
秋夏的办公桌上有一摞高高堆起的文件,都是之前写的修路申请。她手里的钢笔又要沾墨水了,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沾一下。敞口的墨水瓶只能放在办公桌靠墙的边缘,不然不慎打翻的墨水流到任何一张纸上,对两人而言都是五雷轰顶的灾难。
林柏桌面的文件被他均匀地分成三摞摆在手臂前,其实有两摞是不够的,底下垫了好几本书。
林柏低头干一会就挺直后背从文件里升起脑袋看着秋夏发呆,等秋夏抬头与他对视一笑,他再满意地降下脑袋藏在文件里继续干活。
两人对桌,难免有脚在桌子底下想伸直却踢到对方的时候,林柏干脆收起脚,或是把脚贴着桌子伸在外面。
“哎!”同事路过林柏的桌子被他的腿绊了一跤。“林柏,你家伙食不错啊!这腿长的,桌子底下都不够你放的!”
“哈哈哈...哈哈哈...”办公室里的大家听到同事的调侃都笑起来。
林柏瞬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收起脚连声抱歉。
秋夏闻声立马抬头,笑着看向同事,“不好意思啊老王!你看我这一忙起来就入了神,把脚伸到林柏的地盘都没反应过来。林柏他脸皮薄又不好意思跟我说,你看,这才不小心挡了你的路。”
秋夏说最后三字的时候故意眼睛看向地面,明讽同事故意贴着林柏的桌子走路挑事。
同事自然是看林柏不爽的,他从城里来,在这呆不到冬天就又回城里去,可他在这村委会呆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连县委会的门都摸不着,心里如何平衡。
“秋夏,你跟林柏才相处多久啊,就这么护着人家,该不会是想攀高枝儿吧?”同事尖酸的语气率先刺激到他自己,瞬间发黑的脸和他递到嘴边空空的搪瓷杯,都压着他无处散发的火气。
“老王,你最近不是挺忙的吗?昨天我在路上碰见嫂子了!她还跟我抱怨说你最近晚上都不回家!让我给领导说说好话,让你早点下班!”秋夏饶有兴味地看着同事,停顿片刻,“你最近在哪加班啊?我怎么没在办公室看见你。”
同事闻言脸瞬间青了,一会又黑了,慌里慌张地想喝口水,发现搪瓷杯还是空的,“哦,这不在会议室加班嘛,会议室,安静!会议室!”同事说着急忙逃出办公室。
吃完午饭,林柏喊秋夏一起出去散步消食,等绕到村委会后门的树荫底下,林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递给秋夏。
“我看你这两天脸色不好,就想给你拿个鸡蛋补补。”
秋夏噗呲一笑,摇摇头把鸡蛋推回去,“女孩子的事,喝点热水就好了。”
“那怎么行!你脸都白了!喝热水怎么能补身体呢!”林柏说着开始剥鸡蛋壳。
“哎呀!就是女生的事情,跟你说不明白,回去干活吧。”秋夏有点难为情地转身“逃跑”。
“诶诶诶!”林柏挡在秋夏身前,举着剥了一半的鸡蛋递给她。
“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秋夏难为情地低着头不看林柏。
“剥都剥了,你就吃一口,一口怎么样?剩下的我吃。”林柏歪着脖子去看秋夏的脸,那亮闪闪又灼热的目光迫使秋夏回正脸与他对视。
与林柏对视两秒,秋夏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急忙视线下移看向那个鸡蛋,脑子一热一口咬了上去,缩回脑袋开始咀嚼才想起来鸡蛋在林柏的手里。
林柏自然地剥了剩下的鸡蛋壳,将剩下半个鸡蛋塞进嘴里。
一个下午,秋夏都心不在焉,手里的钢笔没墨了还在纸上不停地写。每每回过神来给钢笔装墨,视线就会下意识看向林柏正坐的笔直,低头微笑工作的模样。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点,秋夏也没心思加班了,只想赶紧逃离办公室,躲避眼前的林柏。
“秋夏!”
秋夏刚一起身,林柏便叫住她,她低着头不敢看林柏的眼睛。
“怎么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们去山上看萤火虫吧。今天没有云,山上的星星也一定很亮。”林柏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殷切地看着秋夏等待她的回复。
“现在没有萤火虫了。”秋夏语气冷淡,快步走向办公室门口。
秋夏右脚刚跨出办公室的门,便下意识站定,回头看向林柏,他正落寞地站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
秋夏盯着林柏的后背,感觉胸口像被一条绳子不断勒紧,愈发难受地喘不上气。
“我们去山上找找吧,说不定有那么一两只,糊涂的萤火虫。”
夜晚的山坡被月光照得洁白,满天的繁星闪烁仿佛触手可得。
秋夏抬头看星星,林柏则专心致志地寻找草丛里的萤火虫。
“萤火虫一般在夏季出现,特别是下了雨的夜晚最多,现在都快入秋了,不会有了。”秋夏说完顺势坐下,林柏有些丧气地坐在她身边。
“看星星吧,星星也很好看。”秋夏抬手指向天空,“你看,那个是北斗七星。”
“你懂星座?秋夏你太厉害了!”林柏的眼睛在月光里亮闪闪的,像透明水晶的折射光。
一星绿色突然出现,隔在两人的视线之间,是一只萤火虫,它闪烁着绿色的尾巴栖在一片叶子上。
“竟然真的有萤火虫。”秋夏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星绿光,心中的思绪彻底乱了。
“只要敢想敢做,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林柏的视线停留在秋夏的脸上,久久不肯挪开。
月光静静地照在两人身上,照亮彼此的心之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