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偶尔神志恍惚的吴婆会觉得她还是家里的大姐,不是王家的媳妇,可挺起来的肚子,嗷嗷待哺的王恒,都让她无法顺利地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毫无征兆,王父突然离家出走了,他留了张字条:我要出门打拼事业,不成功绝不回来。这是隔壁邻居看着字条读出来的,因为吴婆不识字,王恒爷爷不识字,其实邻居也不识字,王父也不识几个字。
王家的钱盒空了,吴婆的耳垂空了,她挺起的肚子被王恒爷爷踹了一脚也空了。
吴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那双眼睛已经不聚焦了。她左手摸肚子,右手摸耳垂。
“孩子......”
“金耳环......”
她们围在吴婆床边,耳朵贴在吴婆的嘴边仔细聆听。
“不是儿子,是个丫头。”
“哎呦!这耳朵上的金耳环怎么没了!”
王恒爷爷赶走她们,说她疯了,说她耳朵上从来没有金耳环,说她肚子里没有孩子,说床边没人跟她讲话。
“祸害!祸害!起来干活!干活!祸害!祸害!我的两头猪还我!”王恒爷爷拿着扫把一下又一次抽打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吴婆。
没一会,王恒爷爷突然举着扫把后仰愣住,他张大的嘴巴发不出声音,瞪大的眼睛瞳孔发颤,很快栽倒在地。
她们扶起床上的吴婆坐上床边的凳子,讲起王家的新旧事。
他们在床上铺上一张草席,把王恒爷爷抬起来放上去裹好,直接抬走下葬。
王恒爷爷经常打王恒奶奶,因为他的爸爸经常打妈妈。
她们没有一个没挨过打,没有一个没挨过骂,没有一个没习惯打骂。
再多的眼泪与抱怨盖不掉她们的鼻青脸肿与身上的淤伤,也盖不掉她们心里的恐惧与煎熬。
她们知道生活永远在继续,所以有人选择主动结束,生命戛然而止;有人选择被动结束,生命到此为止。
王恒奶奶的生命是被动结束的,她当时在王恒爷爷前面弯腰锄地,一秒都不敢直起身子。
王恒奶奶突然栽倒在地,王恒爷爷瞥了她一眼,继续锄地,见过了一会她还没起身,急忙过去踹她几脚,“快起来!起来!”
王恒奶奶被踹得面朝泥土,依旧毫无反应。
周围地里忙活的村民们赶紧围了过来。
王恒爷爷扫了眼靠近的村民们,赶紧抓着王恒奶奶的双手往肩膀上搭,喊她们搭把手把王恒奶奶背上他的后背。
王恒爷爷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扶着背上的王恒奶奶就往坟地走。
她们说找大夫走这边更近。
王恒爷爷脸色一沉,调转方向往家走。
刚一到家,王恒爷爷就把王恒奶奶放在床上嚷着没呼吸了,快点给她裹了好下葬。
她们围着王恒奶奶哭泣絮叨,为她擦身,想给她换身衣服,却发现能找到的她的几件衣服都一样打满补丁,只好挑拣一套补丁还算少的给她套上。
她们给王恒奶奶换衣时她的身体还是热的,她们急着叫王恒爷爷去请大夫,人肯定有救!可王恒爷爷只是冷哼一声,“冷了,衣服就穿不上了!”
“享福了!去享福了!唉,享福了......”
所有人都在念叨这句相同的话,心里既羡慕又害怕,羡慕她不必再受这人间之苦,又害怕生命突然的离世。
王父不定时回家找吴婆要钱,时间点会卡在地里的收成刚换成钱的时候。
王恒还不记事的时候,王父懒得看他一眼,后来王恒能喊他爸爸了,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回家时,王父便会从镇上带些吃的喝的玩的给王恒。王恒最快乐的时候,是王父带着他掏鸟窝,用弹弓打哑巴的头,往河里扔炮仗等等。
王父一定会在他玩的最开心的时候板着脸告诉他:爸爸好想每天这么陪你玩,但是爸爸要出门挣钱,因为妈妈不能挣钱。你要努力,当个有出息的人,然后养爸爸好不好!
王恒每次看着爸爸板起的脸都害怕地狠狠点头,心里对吴婆的恨更加深一分。
王恒不爱吃饭,天天嚷着要吃肉。
吴婆拿他没辙,也确实拿不出肉来。一开始吴婆想方设法哄骗他吃几口饭,说下顿就有肉吃了,骗了两天就没用了,吴婆也没了耐心,干脆碗一搁,爱吃不吃。
王恒凶神恶煞地瞪着吴婆,那双眼睛像极了王家人。他捡起地上的零食包装袋,撕开贴在脸上一下又一下舔上面的残渣。
吴婆喝肉汤的时候也是这么舔碗的。
王恒越长越大,去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
王父回家后越来越不爱搭理他,东西也不带了,人也不停留了,拿了钱就走。
吴婆不忍心看着她守着的王家独苗受委屈,干脆自己走到镇上去买了拿回来说是王父买的。
王恒一见到吴婆带回来的东西就兴奋不已,心里想:这是爸爸买的,是他特地带回来但被妈妈藏起来了!她故意的!她太没用了!都怪她!都怪她不会挣钱!就知道吃饭睡觉!我要快快长大去找爸爸!我也要走得远远的!
毫无征兆,王恒离家出走了,他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留了张字条:我要去找我爸,找不到他我绝不回来。这次的字条内容不是邻居告诉她的,是村子里传遍的流言告诉她的。
“诶诶!放手!”
吴婆察觉到她肩膀上的背包正在被人拉扯,急忙把它往身前拽试图搂到怀里。
“不要抢!不要抢!这是我儿子的!我儿子的!”
“妈!放手!”王恒简短的两句怒吼是他爆发前最后的平静。
“你去哪了?我们快进去坐车回家。”
吴婆从口袋里小心掏出两张车票,泪眼婆娑地看着王恒。
王恒一心扑在背包上,折腾了好一会算是把它从吴婆的肩上给取了下来,然后挎在他的肩上扭头就走。
“你去哪啊!”吴婆语气焦急,快要哭出声。
她着急地想要追上王恒,但她的双腿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王恒突然原地站定,回头望着吴婆若有所思,“我给你找个儿媳怎么样?住楼房开超市的儿媳,家里有钱长得还漂亮,还嫩!”
“要懂规矩!不然是祸害!”吴婆的眼神瞬间变成王家人的眼神,凶神恶煞。
“你教她不就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王恒嘟囔着放慢步子,等着吴婆追上他。
两人走进一间宾馆,王恒开了一间单人间。
一走进房间,王恒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单人床上,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吴婆坐在床脚,想靠着墙壁休息一会,可她的后脑勺刚挨上墙壁,就被王恒一脚踢下床。她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人还没坐稳,脚已经踢上她的肚子。最终,吴婆坐在床脚的地上,背靠墙壁蜷缩起双腿睡觉。
下午,吴婆被饿醒了,她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
她扭动身体推了推床上的王恒。
“我等会吃。”睡得迷糊的王恒翻了个身继续睡。
吴婆起身绕到王恒正面推他,“儿子,妈饿了,你去给我买点吃的吧。”
王恒又翻了个身继续睡。
吴婆想起来赵叔给的钱放在王恒的背包里,就伸手去拿床头的背包。
“干嘛呢!偷钱啊!”王恒腾的一下坐起身,一把抢走背包护在怀里。
“等着!”王恒拿着背包出门。
吴婆看着空荡荡的单人床思考良久,然后缓缓挪到床脚坐下,蜷缩起双腿,背靠墙壁闭眼睡觉。
“欸,欸,吃的。”
睡梦里吴婆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戳她的肩膀,饿得头晕的她费力睁开眼睛,是一个馒头,她急忙用双手死死扣住它,大口大口地咬下咀嚼。
馒头硬邦邦的,但闻起来有股肉香。
吃到最后,吴婆一大口咬在自己的手上也没吃出肉味。
“没了?”吴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你是猪啊!嗝,那么能吃!”躺在床上的王恒打着饱嗝,他的嘴边糊着一圈猪油。
“祸害!”吴婆恶狠狠地咒骂,眼里含泪。
“儿媳妇不是祸害,是福报。”王恒躺在床上蠕动身体,调整到合适的姿势开始睡觉打呼。
第二天一早,王恒直奔昨天打听到的苏盛家。
王恒刚走到苏盛家的楼梯转角,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腐烂味,他捂着鼻子,探头探脑地确认了门牌号。
他刚抬手准备敲门,就发现门是虚掩的,得意的他猥琐地探进脑袋。
“啪!”
一个酒瓶擦着王恒的额头飞过,炸裂的碎片划伤他惨白的脸。
“妈的,酒!老子的酒!苏盛,你敢离家出走!老子要宰了你!”
苏父东倒西歪地冲向王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门缝里拽进屋子,抵在墙上大吼:“酒!老子的酒!”
王恒的后背刺痛,酒瓶的碎渣嵌在墙壁里,插进他的后背。脚底被酒瓶碎片硌得生疼。嘴里鼻子里,全是苏父的恶臭口气。
“他妈的!”
王恒想着他马上就要继承超市零食,取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哪里忍受得了这般意外与委屈,咬着后槽牙就朝苏父脸上挥拳。
反应迟钝的苏父脸上实实地挨了一拳。
他攥紧手里王恒的衣领,双目浑浊发白,红血丝立马一根接着一根布满他的双眼,他的拳头也一下接一下砸在王恒的脸上。
王恒被苏父揍得脑袋发懵,耳朵嗡鸣。
苏父也很快双眼发花站不稳脚,踉跄着栽倒在地上。
王恒喘息了一会回过神,看着栽倒在地的苏父下意识连踹几脚,又突然意识到他此行的目的,便挑衅地蹲在苏父跟前拍拍他的脸,见苏父站不起身,又贴近他的耳边,“知道我怎么进来的吗?苏盛叫我来的,她让我杀了你,她嫌自己动手脏。”
王恒得意地看着苏父因愤怒而发颤的身体,奸笑几声,“我要去,拿,钱,了。”
王恒沾沾自喜地站起身,顺手抹了把头发,像吃饱的苍蝇用腿抹脸。
“啊——”
苏父一把掐住王恒的脖子,将他直接砸进满是酒瓶碎渣的墙壁,鲜血顺着他背后的墙壁滑落,他疼得失了理智,牙齿发颤。
“老子先宰了你,再宰了她。”苏父笑得面目狰狞,无视王恒在他胳膊上抓出的血痕,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王恒张着嘴快要窒息,他胡乱蹬踹中一脚踢到苏父□□,疼得苏父惊叫着松开手。
王恒跪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惊恐着爬出门,爬下楼梯,爬到楼底下吓到了路人,才慌乱地站起身回头看苏父是否追了上来。
超市的柜台后面,乐乐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学校里的趣事,苏盛听得入迷,看得起劲,全然不知苏父已站在超市门口。
“老子就知道你肯定在这。”
苏父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震得苏盛顿时汗毛竖起,身体冰冷像掉进冰窟。
“你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苏盛说完直接从柜台上翻出去,推搡苏父远离超市,顺手拉下卷闸门。
“苏盛!”乐乐的声音被卷闸门挡住。
她的注意力全在苏盛身上,以至于她连余光里的两道黑影都没在意。
“苏唔!”
暗处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就往后面拖。
卷闸门被彻底拉下,超市内部陷入一片黑暗。
“抬阁楼上去。等赵叔送完货回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祸害!没有一点规矩!”
超市外面闹哄哄的。
苏盛和苏父被人群分开,两方争执不下,劝和的人秉持“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态度和稀泥。
“啪!”
闹剧最终以苏盛挨了苏父一巴掌,在“清官”的“帮助”下回了“家”结束。
苏父拽着苏盛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捆了她的手脚扔进卧室,方便他出门找媒人。
苏盛逃跑那次彩礼已经谈好,这次是叫媒人上门送钱领人。
赵叔送货回来时,超市门口已经恢复正常。
他诧异地看着紧闭的卷闸门,心中顿感不妙,急忙跳下车拉开卷闸门,柜台完好,货架整齐,唯独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
临时出门?以他对两个孩子的了解,这不可能。
“赵叔!”王恒站在阁楼上衣冠不整,癫狂发笑,“哈哈哈......不对... 哈哈哈......应该哈哈哈... 改口哈哈哈...叫爸哈哈哈......”
赵叔闻声望向王恒,瞬间额头暴起青筋,攥紧的拳头止不住发抖。
“王恒!”赵叔嘶吼着冲向王恒,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两人在阁楼上扭打着。吴婆从阁楼里冒出来,拿着扫把使劲打赵叔,趁他吃痛手上失力,一把将他推下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