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该体面些 第6章 回不去了

“方肖洄，你查完房了？”

几分钟后，段宋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吓得芮嘉一个机灵，像个犯了错的小狗一样急忙低下了头。

“段哥，”方肖洄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止住了将要说的话，朝他背后的人干笑一声，“你怎么突然来了？”

“主任现在要数据，你弄好了？”芮嘉听到段宋又说，语气明显有些不爽，跟刚才办公室里的那般慢条斯理截然不同。

闻言，方肖洄挠了挠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芮嘉，又想起刚才要说的，语气有些激动，“段哥，我还想问你呢。”

说着，措不及防间，芮嘉就被对方抓着肩膀扭着突然面向了身后站着的人，慌乱中，他对上段宋的视线。

他这才看见对方的神情，只见段宋眉峰微动，正望着他手腕上露出半截的十八籽，却在看到转过来的他后，面色忽然一冷，眯了眯眼，像是刚才的愣神完全只是他的错觉。

见状，芮嘉红着脖颈，匆匆拉了拉衣袖，将手串盖住，清瘦的手指紧紧握在手腕上。

可是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他才反应过来一切只不过是欲盖弥彰。

他不知道段宋现在在想什么，估计觉得他很可笑吧。

也是，他现在哪还有什么光鲜亮丽的样子，不过是趴在污泥里的一条狗。

“你对芮嘉说什么了？”方肖洄突然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抬头，“他怎么哭——”

“哭”字还没说完，就被芮嘉立刻打断。

“没有。”芮嘉紧绷着身子，紧了紧抓着手腕的手指，却没敢抬起头。

方肖洄：“……不是……”

他也不瞎啊。

“没有。”芮嘉坚持说。

“主任只给了半个小时。”段宋也接着补上一句。

这个忙还真是一点也帮不下去。

一个不想让他帮，一个又死命催着他走。

“行行行，我走，你们两个好好聊。”方肖洄说着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不知道又小声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就又把他们两个晾在了这里。

芮嘉只觉嘴唇发干，下意识地咬了咬，一阵细微的痛勉强吊着他的神经。

“把头抬起来。”他听到段宋忽然说，即便心下害怕得有些不明所以，可还是本能地照做。

旁边零零散散走过几个人，都窃窃私语地走着看他们，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是我的答案让你不满意吗？”对方垂眼望着他，语气生硬冷淡。

芮嘉急忙摇摇头，动了动嘴唇，口是心非道：“没有，很好，我……很满意。”

说着就又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不想让段宋看到他此时的落寞。

至少能维持他一丝的体面，哪怕或许只是杯水车薪。

然而，下一秒对方冷嘲热讽的声音再次落在头顶，“既然满意，那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可怜？”

他的心忽然一阵猛缩，他想反驳，他想解释，他想说“我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可偏偏一股又一股的苦涩翻涌在胸口，嘴巴也跟着发起了苦，他开不了口，他只有拼命摇头。

“那是我误解了?”段宋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冷笑一声，敛着眸，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语气悠悠地又说，“那真的很抱歉了，也是，像芮先生这样的人，哪里还用得着再装，坐在那就能吸引一堆人摇着尾巴凑到跟前了。”

“不是的……不是的……”芮嘉红着眼眶仰起头，迟疑半晌才无力地嘟囔着，“我……”

可段宋脸色忽然又一沉，狭长的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黑雾，里面尽是厌恶，“只是，芮先生别太自信，小心某天招来个疯狗，得了报应，被咬得骨头渣都不剩。”

话音刚落，斜睨了他一眼，就毫不留情地走开，只留下芮嘉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呆坐在原地，盯着面前的一处虚空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是芮先生……

窗外惨淡的阳光落在他微微翕动的睫毛上，像是镀了一层白霜。

他被晒得脸颊滚烫，心扑通扑通地在胸膛震动，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低血糖。

楼道间来往的人不断地朝他看过来，可他还沉浸在对方临走前留下的话里，发着愣。

段宋刚才是说要报复他吗？

也好，他心底苦笑一声，虽然难受点，至少还能看到对方，还能听到对方说话。

他应该开心才对，可为什么，眼泪偏偏不争气，倏地从眼角滑到了脸颊。

说到底，这一切合该他受着。

……

不欢而散的那天后，芮嘉再也没见过段宋，直到童梦婷通知他去聚餐。

“很荣幸能邀请到各位加盟我们的研究课题，这杯我先干为敬哈。”

包间顶上垂着一盏光亮纷繁的水晶吊灯，灯面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斑，可洒下的光却泛着白，直直落在圆桌中央的假花上。

而假花的对面，芮嘉看到段宋的目光在他身上淡淡扫了一眼，就蓦然落到了旁边刚仰头咽下酒的童梦婷身上。

童梦婷今天没像平时那样随意，难得地化了妆，还搭了件低胸亮白色礼服，处处散发着知性、成熟的气息。

而且还是应酬桌上游刃有余的老手。

但芮嘉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对面，想着刚才对方望过来的目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又拿起面前的杯子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水。

而后抬眼就看到坐在段宋旁边的方肖洄冲他扬了扬下巴，笑着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见状，芮嘉勉强扯出一抹笑算作回应。

他自认为他跟方肖洄还不怎么熟，可对方好像不这么认为。

回应完，不知道对方又笑着冲段宋说了什么，只见段宋面色一凝，给他翻了个白眼，于是方肖洄也就很识趣地缩回了脖子。

芮嘉看着，忽然有些苦涩，他想起来小时候刚跟段宋认识的时候，他也曾常常这样自讨没趣地去烦人，可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脸皮会更厚一点，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哪有，明明是我们的荣幸，没想到毕业了还能给母校的学弟学妹们帮上忙。”接话的是对面一个年纪有些大的男人，戴着一副极窄的无框眼镜。

芮嘉记得他，是他们采访的一位神经外科的医生。

对方照片里的头顶简直比队里顶着“蓬草”的学长还要惨烈，可今天却戴上了假发，所以看着格外地人模人样。

果然头发会影响颜值，芮嘉暗想。

当医生的以后都会脱发吗？

段宋不会也会变成这样吧？

又乱想什么呢。

想法刚冒出来，芮嘉赶忙按下苗头，飞快摇了摇头，却再次意外地撞上对面那人的目光。

他有些心虚。

“确实。”紧接着开口的是胸外科的一名女医生，一对烟灰色的瞳仁若隐若现地埋在干净利落的短发里，让人直觉看上去不太好惹。

至少芮嘉这样觉得。

“对了，还有一件事，上星期闹的那件事，”胡思乱想间，童梦婷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眼神朝对面示意，“段宋，我让他给你陪个不是。”

芮嘉一愣，这才想起来这顿聚餐的另一个目的。

童梦婷说的这件事是采访那天，他跟段宋在医院楼道里的对话不知道被谁录了下来，添油加醋地发到了网上。不过幸好医院这边及时公关，早早压下了热度，但多少对段宋还有医院有了一点影响。

所以，除了商议研究课题外，也勉强算上一个“谢罪宴”，而且后者的主角是他和段宋。

“快敬杯酒。”童梦婷面上笑着，声音小声从弯着的唇缝里挤出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高脚杯里已经被倒了酒。

玫瑰红的液体湮没了打下来的灯光，深红色的面上浮上了一层透明的鲜红色。

芮嘉看到了自己落在那片鲜红上的呆愣倒影。

成年人的世界里，似乎理所当然地就应该跟酒扯上关系，开心了喝酒是庆祝，难过了喝酒是解愁，而生活说到底也不过这两件事，悲喜参半、苦乐交织。

可是芮嘉跟他们不一样，他不会喝酒，也不能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高三寒假跟同学一起聚餐的时候，当时他还没喝几杯，看东西就已经有了重影。

迷糊中，他记得是段宋背着他一路回了家。

那晚，天上飘着雪，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从里到外，他竟然没感到一丝冷。

童梦婷又拍了拍他的胳膊肘，小声宽慰他说，“放心，老熟人，走个过场而已，抿一小口不咽下去就行。”

而正巧此时，坐在另一边的池栩往他这边倾了倾身，也跟着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可现在众目睽睽下，他实在不好拒绝，总不能当着其他所有人的面说自己得了糖尿病。

至少，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跟段宋坦白。

再怎么也得正式一点。

最后，他只得捏了杯角，冲池栩摆了摆手，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目光望过去的时候，他看到段宋正微微倚着酒红色的椅背，环着双臂，隔着满桌的佳肴静静盯着他。

似乎跟其他人一样也在期待着他会说些什么。

“对不起。”芮嘉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

话音刚落，他看到对方眸光似乎动了动。

这句最简单不过的道歉，在这里的其他人看来只是因为所谓的一个视频乌龙事件。

可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其实远不止于此。

无可否认，芮嘉承认他是带着私心的，他在为四年前的自己道歉，也是在为四年前他们两个人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而道歉。

即便他知道这简单的三个字无足轻重，对方也根本不会就这样轻易原谅他。

可是他还是想说。

所以，你听到了吗？我也曾像今天一样，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悄悄地对你说过千万次。

我知道你不会听到，也知道这并不会减轻我的罪恶，但我还是想说。

“希望……你能原谅我。”说完这句，芮嘉低头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里面香醇的液体绕着透明的杯壁悠悠转了几圈，最后又归于寂静。

“如果不原谅，也……没关系。”

后面这句话，他小声说给自己听。

然后，一饮而尽。

“乖乖，酒不是这么喝的啊。”方肖洄在一旁急忙劝阻，可到底没劝住，芮嘉已经干了杯。

辛辣苦涩的酒登时顺着喉咙一路向下，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立刻在芮嘉的脸上烧出一片灼热。

他被呛出了眼泪，只觉嗓子火辣辣地疼，抓着空酒杯侧头咳了几声，这才坐下。

见状，童梦婷急忙打圆场，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干笑着，“额……年龄小，不太懂，段宋你担待着点哈。”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抿一小口？”他听到童梦婷又小声对他说。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池栩赶忙给他递水，接替着童梦婷帮他拍后背。

可水却是一点作用也没，嗓子仍然疼得不行，他又侧头干咳了几声，颈侧的青筋被震得一跳一跳的，血液像是全被挤到了头顶，让他有些发懵。

现在这幅样子估计狰狞得恐怖，他想。

口干舌燥了半晌，口袋里的手机比他反应要快，不消多时便震了震，他很清楚地感知到这又是动态血糖在预警。

于是，还没等到段宋回话，他就火急火燎地抓着书包，奔到了厕所，看到血糖正有下降的趋势。

得病以后他就没再喝过酒，不知道会对血糖有什么影响，如果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会死在这。

他勉强靠着隔板支撑着，搜了半天，又问了医生，得到确切答案后，他才把书包里带着的葡萄糖一股脑地干咽了下去，期待着可以有用。

如果没用也没办法，他这次只带了这点。

他一只手撑着隔板，另一只手捂着越跳越快的心脏，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红酒的后劲很大，还没过多久，来之前还只是有些发懵，到后来却连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这样不行，再不出去估计就倒在这里了，他痛苦地想。

他想出去直接回家，然后再给童梦婷或者池栩发条消息。

然而，刚打开隔间的门，踉踉跄跄的他却迎面撞到了一个结实硬挺的胸膛，乱成团的脑袋忽然宕了机。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匆忙艰难地连连说对不起，却不曾想，抬头间赫然看到段宋的脸。

狂跳的心脏骤然停了一拍。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芮嘉看到对方半眯着眸子，眼底晃出一抹狠厉的暗光，“我不是说过不要再在我面前装可怜吗？”

“我没有……”芮嘉目光迷离着摇了摇头，酒精催得眼睛胀痛，他用力睁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你叫我什么？”意识朦胧中，他看到段宋眉骨微动，声音像是突然裹了刺骨寒风，比刚才还要冷，他被冻地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好像喊了一声“小宋哥哥”。

“你居然还敢叫这个，你怎么敢？”段宋语气冷得可怕，近乎咬牙切齿。

芮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盯着对方看了几秒，借着酒意，呢喃着再次道着歉，“小宋哥哥，对不起……”

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他只说给段宋听。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段宋沉默了几秒，面色恢复如常，继续冷着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掉了芮嘉抓在他胳膊上的手。

芮嘉盯着被打落的手，怔了怔，心口一阵抽疼。

他现在就想把一切都告诉段宋。

“小宋哥哥，当年……”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拦腰折断，带着十八籽的手被段宋强行攥着举到面前。

“你究竟又想干什么？”

“当年戏弄我一次，你还不满意，还要来第二次吗？”

闻言，芮嘉刚想要去抓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

明明离得这么近，可他却又觉得对方的这句话，像是隔了几百米的距离，忽远忽近，像是潜入水底，又像是填满整个梦境的泡沫，反反复复在耳边横跳，失了真。

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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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