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那惊鸿一瞥,如同投入季纾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她将那片樱花花瓣悉心珍藏,也将那个玄色身影悄然埋入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以为,那次的偶遇只会是深宫高墙内一个转瞬即逝的片段。
然而,自那之后,每年季纾都会遇到他。
次年春末,季纾十三岁。肖禾带她参加宫中一位太妃举办的赏花宴。太妃素爱牡丹,宴设于御花园的牡丹圃。
季纾遵循礼仪,与几位相熟的官家小姐坐在一处,言谈举止温婉得体,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着那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身影。他那样清冷孤僻的性子,怎会来参加这般热闹的宴会?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入口处传来。只见几位宗室子弟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宸王萧静。
他比一年前更高了些,玄色常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清瘦,面容褪去了些许稚气,轮廓更加分明,那股沉静冷峻的气质也愈发明显。他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疏离,只偶尔与身旁一位年长的郡王低声交谈两句。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少女的目光,或羞涩,或大胆,或敬畏。季纾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连忙低下头,假意欣赏面前一株开得正盛的“青龙卧墨池”,指尖却微微攥紧了袖口。
宴席过半,有内侍传话,陛下召宸王前去议事。萧静起身离席,恰好需要穿过女眷们所在的区域。
当他经过季纾身旁时,许是路径狭窄,又或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案几,季纾面前那盏刚斟满的、用来净手的玫瑰露突然一晃,竟泼洒出来,几滴澄澈的液体溅到了她浅碧色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啊……”季纾轻呼一声,下意识地起身。这小小的意外引来了周遭几道目光。
就在这时,一方素白的、带着淡淡冷松气息的锦帕,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递到了她面前。
季纾愕然抬头,正对上萧静那双深邃的眼眸。他离得那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或许是出于礼节性的关切。
“擦一擦吧。”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比一年前少了几分沙哑,多了几分清越。
季纾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她怔怔地接过那方锦帕,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微凉的指尖,一股细微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
“多……多谢殿下。”她声音细若蚊蚋,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萧静并没有多停留,只是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走去,仿佛这只是举手之劳,微不足道。
第三次见面,季纾记得很清楚。
那是季纾十四的那个秋天。
这次见面,并非在宫闱之内,而是在京郊皇家围场。秋狩是大晟皇室的重要典礼,文武百官及勋贵子弟皆需伴驾。
围场之内,天高云阔,草木染黄,号角连营,旌旗猎猎。男子们策马扬鞭,竞逐猎物,展现勇武。女眷们则多在搭建好的观赛台帐内,或品茶闲谈,或凭栏远眺。
季卫不在,季纾本是不用去的,可与她一向交好的灵毓公主萧芙盈拉着她一同去,想了想便带了玉珠去了。
她本安静地坐在帐中,与萧芙盈和几位小姐一同观看场中骑射比试。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玄色的身影——宸王萧静。他今日未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利落的玄色骑射装,身姿挺拔如松,驾驭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于奔腾追逐中依旧保持着一种独特的沉静气度。他的箭法极准,几乎箭无虚发,却并不张扬,眉宇间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这场热闹的狩猎与他无关。
午后,众人暂歇。季纾嫌帐中闷热,便与萧芙盈打了声招呼,带着玉珠在围场边缘较为清静的林地散步。秋阳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有草木的清冽气息。
她漫步至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正俯身欲掬水净手,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竟是萧静。
他独自一人,未带随从,似乎也是信步至此。见到季纾,他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季二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比以往少了几分冷硬。
“臣女参见宸王殿下。”季纾连忙敛衽行礼,心绪如鼓。溪水潺潺,四周静谧,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萧静走到溪边,与她隔了几步的距离,目光投向汩汩流淌的溪水,并未立刻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奇异地并不尴尬,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良久,还是萧静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却莫名带着一丝探究:“听闻季二小姐琴棋书画俱佳,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她,目光深邃,“却不知,对这骑射狩猎之事,可有何见解?”
季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一思索,轻声答道:“回殿下,臣女以为,骑射乃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之道,并非男子专利。家母来自江湖,亦精通骑射,臣女幼时也曾随母亲学过些许皮毛,后来父亲母亲出征后,便自己练习,只是不及殿下与兄长们精湛。”她语气不卑不亢。
萧静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转回头,看着溪水,忽然道:“这世间,多数人只见皇家尊荣,却不知其中束缚。有时,倒羡慕这溪中游鱼,虽只方寸天地,却自由自在。”
他的话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意味,让季纾的心猛地一紧。她鼓起勇气,看向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轻声道:“殿下心怀天下,肩负重任,自然与游鱼不同。但这方寸天地间的自在,或许……在于心境。若能坚守本心,纵然身处樊笼,亦能寻得内心一片净土。”
萧静身形微震,倏然转头,目光如电,直直地看向季纾。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疏离淡漠,而是带着一种灼热的、仿佛要看清她灵魂深处的审视。
季纾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却并未躲闪,勇敢地迎视着他的目光。那一刻,她仿佛能感受到他坚硬外壳下那颗同样渴望理解与共鸣的心。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
许久,萧静眼底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暖意的柔和。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季纾的心上:“你可知...本王很少与人说这些。”
“臣女……”季纾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跃出胸腔。
“不必自称臣女。”萧静打断她,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冷松气息更加清晰可闻,“在本王面前,你可以只是季纾。”
这句话,如同一种无声的认可和许可,让季纾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水光。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独独对她流露出的不同,看着他冷峻面容下悄然融化的坚冰。
“殿下……”
萧静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心中被触动。他自幼身处权力漩涡,见惯了虚与委蛇和明枪暗箭,早已习惯了用冷漠武装自己。可眼前这个女子,却一次次打破他的壁垒,让他看到了光。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坚定而郑重:“季纾,本王……我心悦你。或许唐突,但此言发自肺腑。皇家婚事,向来不由己,但我萧静在此立誓,若有可能,我愿以正妃之礼,迎你入府。”
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一个亲王所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他知道其中的艰难,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季纾的泪水终于滑落,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喜悦和感动。她用力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殿下之心,季纾亦然。无论前路如何,季纾愿等,愿信殿下。”
在秋日静谧的溪边,在无人打扰的片刻,他们许下了彼此的终身。
萧静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剔透、刻有静字的羊脂玉佩,轻轻放入季纾手中:“此佩随我多年,见佩如见我。”
季纾紧紧握住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她也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心绣制的、带着冷松香气的香囊,递给他,低声道:“愿殿下安康顺遂。”
他接过香囊,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划过,带来一阵战栗。
她懂他,他亦是如此......